曲洋坐在沉沉睡着的小非烟床边,也不由得惭愧地叹了口气。摸了摸非烟消瘦的小脸儿,拨开黏在孩子额头上汗湿的额发,曲洋拉着非烟的小手亲了亲,给孩子盖好了被子,退出房间。
冲着房门外守着的探十点了点头致谢,曲洋往花厅走去。还未近前,他便停下脚步,请守卫通报。
很快,守卫便出来回说到:“长老,教主请您进去。”
曲洋微微有些惊讶,在他离开神教四处游历之前,教中已经是乌烟瘴气一片了。那时前任教主任我行已经不管事情很久了,那些教主院中的守卫很是托大,有什么紧要事情也要求三拖四才能进去通报,等到东方不败上位后,也没有过多整治,他也是因着对新教主的失望才会离开教中的。
如今看来,这些守卫倒是极尽责的。看来这些年神教是真的变了啊。
曲洋再有诸多感慨也只能先自咽下,举步便向厅中走去。一进厅门,便见刘正风满脸青白地颓然坐在一边,厅中站着一个怒气冲冲的男子,一看,不是那与东方不败一同吃饭的人吗?
虽则知道这人八成就是流传的所谓东方不败的男宠,不过见过这两人相处的场景,曲洋却觉得不是传言中所说的那么不堪。虽然仅仅是半个时辰,曲洋却能看出来两人之间那种温情脉脉的感觉。
这,也是他羡慕的啊。
望了望刘正风,曲洋收回自己的视线,恭敬地向东方不败拱手行礼。“教主。”
东方不败懒懒看看他,语气平淡地听不出来喜怒:“看过非烟了?”
“回教主,正是。”
“嗯,你也看到了,孩子瘦了不少,可见在路上吃了不少苦头。明天孩子醒了你好好陪陪她。”东方不败站起身,冲着石磊微微点头,又说:“你与刘大侠先回去吧,我们说过的话你两人都好好想想,不为别的,曲长老,非烟虽是你义子之后,不是你的亲生骨血,却也对你情重的很,你可要三思而后行。”
说罢,也不看刘正风和曲洋灰败的脸色,端起茶杯,便是送客之意。曲洋两人心思沉重地告辞离去,东方不败也拉着兀自生气的石磊回了房。
“还在生气?别气了,不值得。”东方不败将石磊按坐在榻上,端了一盅始终温在小炭炉上的莲子羹递给石磊,看着自家忠犬愤愤地大口喝着,把那莲子当成是刘正风一般狠命嚼着,不由得一笑说到。
石磊两口咽下莲子羹,说到:“我才不是气他们呢,我只是为了他俩的亲人不值罢了。”放下碗,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视线有些飘忽。
东方不败心中一跳,十分不喜看到对方这种飘渺的表情,就好像对方很容易就要飘散开去一般。他微微抱住男人的头,此刻才觉得怀中的男人比他还小上几岁,也有那么脆弱的时候。
“这里的男人都把老婆孩子看成是自己的附属吗?”石磊低声说到,有些自嘲地笑笑:“若是如此,那么做一个恶人小人的亲眷恐怕比做一个君子的亲眷要幸运得多,起码小人自私,是宁可牺牲别人也不会先牺牲自己家人的吧?”
东方不败沉默,若是他没自宫之前,童百熊出了什么事情,他也能牺牲自己的女人来保护对方的。石磊说的不错,在他们这些男人眼中,女人和孩子本就是附庸。
不过,如今他并不这么想了。石磊,他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牺牲掉所有一切都必须要保护的人。不过他很确定,这不是因为自宫带来的心境不同所致,即使有这方面的原因,也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他,之前毕竟从未爱过人,也从未被人全心全意地爱过。
“别想了,曲洋是放不下刘正风的,他肯定会安排好的。”东方不败只觉得自己的言语苍白而乏力,不过也只能这样说了。他欲言又止,既想知道为什么石磊会有这么大的感触,又怕会戳到他的痛处,一时两难。
石磊轻轻挣开,微微淡笑,那笑容虽然有些勉强,却也还真诚。他问道:“东方想知道我的故事吗?”
红烛高照,一床凉被,拥了对方,缓缓将自己的身前生后事,慢慢道来。
这边厢温情脉脉,那边厢却是连空气都紧张到压抑。曲洋坐在刘正风卧房的椅子上,手边冒着热气的茶水被他端起就准备往嘴巴里倒,好在刘正风眼明手快地拉住了,不然明天就得顶着满嘴的燎泡去见非烟了。
“大哥,你这是发什么愣!”刘正风有几分埋怨地斥道,一面将茶杯挪远了。
“风弟,教主同你说了什么?为什么石公子会出现在那里?”曲洋定了定神,问道。他与老童也有通信,素知那石磊并不插手教中事,也正是此童百熊才对他很是赞赏,那么正风倒是做了什么,能气到那个除了东方教主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石磊?
“石公子?那年轻人姓石吗?看起来你们教主对他倒是上心的很,他一跑出来东方不败眼神都变了。”刘正风淡淡说到,看了看兀自呆呆的义兄,眼中流露出一股自己都没察觉的嫉妒。
唉~他这个义兄,真是个迟钝的人。
刘正风无奈,正色回答道:“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无非就是义兄你劝过小弟的那些,所谓五岳剑派居心不轨,他愿意帮我度过难关等等。倒是那个石公子,有些意思。”
刘正风笑着摇摇头:“那石公子竟说我自己要死就死,别拉上夫人孩子做垫背。正风平生第一次听到这么直白的话,见过这么直接的人,真是不虚此行啊。”
说到底,刘正风对除了曲洋外的魔教中人殊无好感,对东方不败并不很尊重便罢,口中称石磊有趣,却也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他听曲洋提起过东方不败以前养过一个男宠,便将石磊也归为此类,虽然石磊说的话令他不得不承认是正确的,却还是从心里看不起对方。
不过他却不是歧视同性间的感情,只是以为石磊是那以色(?)侍人者,故而不齿罢了。至于他和曲洋,那自是与主子和娈宠不同的,他们之间,是真正有情义的。
不过,那石磊有些话说的很对,也挑起了自己很多想法。他与夫人这些年也是相敬如宾,两儿一女都是孝顺听话的好孩子,如今便是真的退隐江湖,与曲大哥携手游历一番,别的人的眼光他不在乎,只是也颇觉得对不起夫人,也难以忍受孩子们看向他的异样眼光。
刘正风不知道他心中纠结的,也同样是曲洋这么多年来纠结的事情。曲洋年已四十三岁,并未娶妻,早年教中有位很是和他相合的朋友因病过世,夫人也殉情而死,他便收养了朋友的儿子,养在身边教育,到了孩子十六七岁时便为他娶亲安家,等到义子二十出头已经有了非烟。不过老天爷爱玩弄世人,本以为这孩子便会一生顺遂的活下去,却不知为何这孩子也像他父亲一样,在非烟两岁时死去,那夫人也是刚烈,同样追随夫君而去,所以曲洋便又照顾起小非烟。
曲非烟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身边,因着早慧,却是古灵精怪又通透的很,小小一个娃娃,竟然对他说自己也想叫刘正风一声爷爷,而不是风爷爷,弄得他是又尴尬又欣慰。
他这边倒是没什么亲人的阻碍,可可是刘正风却不是如此啊。他有妻有子,即使刘正风和他抱持着一样的心思,难道,他能眼睁睁看着刘正风背上抛妻弃子、喜好南风的坏名声吗?他能破坏掉向来尊重他的刘王氏与刘家孩子们快乐的日子吗?
两人对坐无声,很快便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更鼓声响。刘正风强扯出一丝微笑:“大哥,夜也深了,你还是快回去看看非烟丫头吧,方便的话过两日带过府来,夫人和二丫头都挺想她的。”
曲洋深深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站起来,心中已有了决断,“好,那愚兄便先行一步了,贤弟要多注意周围的钉子。”
“那是自然。”
曲洋推开窗户,纵身飞出走了,他的衣服颜色本就深,功夫又比那些监视的嵩山派弟子高太多,很快便没惊扰到任何人地走掉了。
刘正风叹了口气,坐在椅上,两手捂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一股熟悉的气息接近,紧接着他感到肩上搭着一只温暖而柔顺的手,他抬起头,看向来人。
那是他的夫人,王氏。王氏与他是少年夫妻,比他小两岁,今年也已年过四十。刘正风微微一笑,叫了声:“夫人。”
早年王氏也是一个江湖女侠,名门之后,十四五岁便跟着父兄在江湖上走动,若不是岳父突然受伤身死,大舅哥无甚本事撑不起台面,岳母也不会将女儿许配给自己这个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衡山小子。
成亲二十载,两人共有一女二子,刘正风与女色上并不看重,故而也无妾室通房,夫妇俩相敬如宾,倒也家庭和睦。长子刘英、次子刘芹和女儿刘菁都已十岁有余,刘英更已是将近弱冠,只待二十岁后便与未婚妻成亲。三个孩子虽然天资平平,却胜在都很勤奋孝顺,这刘家在外人看来,自是江湖武林的模范之家了。
只是,刘正风夫妇两个都知道,彼此是并不相爱的。当年若非岳家大变,妻子的未婚夫家中退了婚,两人也不可能走到一起,而且王氏虽然放下旧事,一心相夫教子,但心中爱慕之人,始终是她的未婚夫,也就是当年衡山第一得意弟子、刘正风的师兄莫大先生。
当年的莫大,还不是如今行踪诡异又瘦又干如同痨病鬼一般的“潇湘夜雨”莫大先生,当年的他也曾是意气风发的江湖男儿。
刘正风思绪飘得很远,想起了年少时与师兄一道练武的情景。一入江湖岁月催,少年子弟江湖老,真真是并非虚言啊……
王氏见自己的丈夫一时面上惆怅、一时又淡淡微笑,也不由得放下了心。还有功夫感怀旧事,看来局面也没有她自己想得那么严重。
不多时,刘正风回过神来,拉着王氏坐下,幽幽地谈了几句闲话,讲了讲孩子们的趣事。
“……咱们菁儿也终于懂事了,昨天还拿了幅绣活儿给我呢!”王氏眉眼间皆是满足,还是没有对丈夫说女儿那副绣品有多么的“抽象”。
算了,内宅笑笑便好,可不让她爹也笑她了。
刘正风看着夫人的笑容,一时耳边又响起石磊呵斥他的话,慢慢的,笑容淡了下来。静了一瞬,他终于开口说道:“夫人,你可还念着师兄?”
“啪!”
王氏手中的茶杯掉落在了地上,摔成了碎片。她慢慢直起腰,脸上也是平的没有一丝表情。“夫君这话是何意?”
刘正风苦笑:“夫人莫多想,为夫知道夫人向来敬我爱我,不过这爱,和为夫对你的一样,都是兄妹之情罢了。若论起男女之爱,夫人心中想着的,怕还是师兄吧。”
王氏沉默了一会儿,淡淡说道:“都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还说这个做什么。”
“我……我不想瞒夫人什么,夫人知道这金盆洗手一事,为夫的目的吧?”
王氏点点头:“自然知道。夫君和曲大哥之间的事情妾身不好多说,不过如果夫君这么做了将来能活得快活,妾身自当是支持的。”
刘正风一愣,没想到王氏竟然看破了自己和曲洋之间的感情。微微有些脸红,他尴尬地轻咳,不知说什么好。
王氏却是大方,诚如刘正风所言,她对刘正风,只有感激和尊重,感激他患难之中伸出援手,赡养老母,扶持哥哥;尊重他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音律天才,也尊重他虽然并不爱自己,却爱护自己和孩子们,是个好父亲、好丈夫。如今,她在刘正风和曲洋的眼中看到了他幸福的可能,又怎么会去阻止?
至于她自己,一个女人的极致便是母亲,她都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她的人生,早已没有了缺憾,只有一丝丝的惆怅罢了。
谁家子弟江湖老?唯有清风常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