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看着贾母是个中风,且来势汹汹,虽有药吃着,只怕也不能尽复旧观,索性就把前世将死之时在心头盘桓许久的话一吐为快,直把贾母气得口不能做声,险些儿又厥过去。邢夫人看着自家儿媳妇把自家婆婆气倒不独不怒,反笑开脸来,又对了房中诸丫头道:“你们琏二奶奶年轻,全无心机盘算的,便是说了些什么,也是直抒胸臆没坏心的,要是叫我知道你们哪个添油加醋的在外头嚼舌头,只别怪我脸酸心硬不认人!”邢夫人说了这些话,贾母房里丫鬟哪个还敢多嘴,只得低了头装没听着。
贾母叫王熙凤气得半昏,又听着邢夫人这一番话,全不念着都是自家平日偏心太过,该着大房的都亏欠了,以至于今日。反觉得自己这一病,媳妇孙媳妇都露出不孝不顺的本来面目了。便是她要贾政这一房住着荣禧堂又如何?这爵位这家私总是祖宗传了下来的,也不是贾赦打下的。何况以贾赦为人之糊涂,又哪里及得上贾政勤奋。只是她心中虽恨恨,却是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只能流泪。
王熙凤同邢夫人看着贾母到底是中风的人也不敢太过,看着她双泪交流也就罢了。偏是这是外头传报贾敏到了,邢夫人看着贾敏手段,对这个小姑子深为忌惮,听着她来,忙叫小丫鬟搅了手巾来要给贾母拭泪。贾母也听着了,她只以为她同贾敏两个母女连心,贾敏自然能明白她心意,所以看着贾敏进来,就张着手招贾敏。
贾敏身边正跟着黛玉,林瑾两个,不过数月不见,细看那黛玉时,又高挑了些,因是探外祖母的病,打扮素雅,身上也没什么金银器物,身上穿着缥色暗纹对襟长y子,下系着月白色百褶裙,细细度其品貌,越发出落的超逸了。那林瑾也高了些,眉目越发的俊秀,这一双儿女倒是如观音座前的一双金童玉女一般,叫人看着精神也爽利些。双双来在贾母床前请安。
贾母正要对贾敏诉说委屈,哪里耐烦见黛玉同林瑾,只向贾敏招手,贾敏看着贾母这样,也就凑过去,就在贾母耳边问道:“母亲今儿可好些了?我带了黛玉同瑾儿来给母亲问安,祝母亲病体早些痊愈。”贾母就把个左手伸来,将贾敏的右手一把抓着了,眼中落下泪来。贾敏看着贾母,这样只得安慰道:“母亲也不用着急,虽二嫂子不慈不仁不孝。好在还有大嫂子同凤丫头呢。大嫂子是个不会说话的,却最是淳朴,再不会做伪的。再有凤丫头,她的孝顺,族里哪个不知道?母亲离了她,饭也少吃几口呢。”贾母再不想贾敏能讲这样的话,一把将贾敏的手握着,急道:“你糊涂!这回分明是邢氏婆媳嫉恨我疼爱你二哥哥一家子故意设下的局!你可知她方才同我说的那些话!”只是她言不能成字,贾敏哪里能明白。
贾敏就拿着帕子替贾母拭了拭泪,含笑道:“我也知道母亲如今口不能言心上烦恼。我这里倒是有个主意,母亲想说什么,只管在我手上写了,你我母女连心的,只怕能明白也未可知。”贾母听着贾敏的话,果然喜欢,就把左手的食指做笔挣扎着要同贾敏诉说王熙凤,邢夫人婆媳种种无状不孝,不想她用惯的右手,又是病后体虚,手指颤抖,下手不能成字。贾敏看着,只得把好言来安慰贾母。
不想贾母病后肝火极盛,看着连聪慧的爱女也不能明白她的心思格外动怒,就把床头那只蓝底描金痰盅扫在了地上。倒是将一旁的黛玉唬着了,上前道:“外祖母可是要吐痰吗?”不想贾母怒气正盛,挥落了痰盅尤不足,依旧把手挥着,黛玉偏巧正要捡拾叫贾母拂在地上的帕子。猛然见贾母的手臂挥过来,只把她唬了一跳,脚下连着后退,险些踩着自己裙摆,还是一旁的丫鬟们眼疾手快,才将黛玉扶着。贾敏看着贾母这样,把黛眉一皱,先向黛玉道:“你外祖母知道你的孝心,你且在我身后站着。”黛玉答应了,就转向贾敏身后站了。贾敏问王熙凤道:“母亲今儿吃过药了?”王熙凤就笑道:“已吃过一回了。依着陶院正的吩咐,半点不敢差呢。”贾敏听了,笑着点头道:“不过白说一句,有你在我还能不放心吗?倒是你年轻,大嫂子又是个淳朴的,搬家时整理东西也要仔细了,多有那起子贪心的,趁乱藏过些也是有的。”
王熙凤正愁如何引着贾敏把话说到这里,听着她自己开口,正中下怀,笑道:“这倒不急呢。昨儿二太太回去吐了几口血。二老爷请了王太医来,说是二太太如今很不宜挪动,所以只怕要等着二太太痊愈了才能换呢。”贾敏听着这话,脸上就是一笑,把王熙凤看了眼,又转向着贾母道:“母亲看看,这是你好儿子好媳妇呢。枉费你平日那样疼惜他们,到了这会子了,也竟不想着叫你顺一点子心。”说了把贾母的手拍了拍,站起身来,转身向着外间去。王熙凤忙跟了上去,道:“姑妈这是往哪去呢?”贾敏转头看了王熙凤一眼,叹息道:“原是母亲太不公些,物不平则鸣,这也难怪你。”
王熙凤听着贾敏这话是明了她盘算的意思,便是她再从容,脸上也不由涨红了,贾敏看着这样,就道:“我自己插足在这事里,本就有利用你们之意,是以叫你们算计,倒是好事,以后的事,尽可明说,倒不用藏头露尾的。我这里要问你一句,若是我劝你且不要叫二哥哥他们搬出去,你心上怎么想?”王熙凤听了贾敏的话,也就放了心,脸上红晕稍退,就笑道:“姑妈也知道我识字不多呢,有些道理就不明白,还请姑妈明示了。”
贾敏点了点头,就道:“你道我前儿所说何事?原是你的巧哥身上有大机缘。从前我同你讲的话,你可还记得?”王熙凤听着贾敏的话,想了想心中就忐忑起来,勉强笑道:“莫 不是那事有了眉目了?”贾敏听着这话,点头笑道:“果然聪明。只可惜你生做了女孩子,要是男儿,再好好读书栽培,只怕前程也未可限量。”
原是当今圣上有四位皇子,大皇子之母出身卑微,原是个宫娥,在圣上御极前得幸,生下的大皇子,其母虽在圣上登基之后因子而贵,封做了裕嫔,这十数年来在嫔位上止足不前,无位无宠,大皇子显见得是没前程的。可余下的三位皇子,各有来头。二皇子之母于氏倒是个贵妃,从前也很是得宠过,只是如今也是恩宠日稀。四皇子之母族的身份更重,其祖母原是前朝大长公主,当今圣上也要唤一声姑祖母的。至于三皇子之母倒也是个宠妃,倒是没什么根基的,生育三皇子时难产死了,正是得宠时亡故的,圣上不免格外记挂些,就把三皇子抱给了只育有两个公主的皇后养育,皇后无子,因此把这个养子看得如同亲生仿佛。更有一桩,虽皇后日后自然是母后皇太后,可生育了皇帝的那位妃嫔,也是圣母皇太后。若是圣母皇太后在,他们是亲生母子,虽有祖宗家法国法庇佑,只怕母后皇太后的日子也不会很顺心,在皇后心上自然是一心盼望着三皇子日后承继大位。
这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间相差了不过三四岁,二皇子已于前年进内阁念书,明年就该是三皇子了。这皇子进内阁念书,由大学士们教授学问,大学士们都是翰林出身,自是博学多才、名声显赫。只是皇子们到底年幼,总有淘气的时候,这皇子们虽身份未明,日后总是有一个要做太子,天子的,到底也不能轻易责罚,是以本朝惯例,总要在功勋官宦之家里选出适龄的男童陪着皇子读书,皇子犯错,就由他们代领责罚,虽这事看来是吃苦了,可皇子若是日后登基,这侍读同他是打小一起念书的,自然情分非同寻常,自能有荣华富贵。
从来争夺大位,皇子们除了母族之外,也要在朝堂中有别的助力。伴读家若是有能干的人物,或是握有实权,正因为伴读同皇子休戚与共,自然成了皇子的助力。是以三皇子到了要进阁念书的年纪,二皇子,四皇子的母族就开始走动,只不能将有实权之家的孩子送在三皇子身边,就是圣上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不出声。而皇后能做得皇后,母族却不是十分有力,只占了个清字。皇后之父原是不世出的大儒,偏是清高自诩,不肯入仕,虽皇后有心要为三皇子谋个家族有力的伴读,不想她的父亲只不肯出声,皇帝也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皇后也只得徒唤奈何。
这些事,贾敏自然不能解说与王熙凤知道,便是解说了王熙凤也不能明白这皇后做得皇后的原因,同圣上不肯把有权柄的臣子的子侄派做三皇子伴读的道理正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