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旁的人听着王熙凤受了委屈还罢了,便是王夫人如今不喜王熙凤,到底也是娘家侄女儿,她这里失了脸面,倒显得她这个做姑妈婶子的无情,还得帮着弹压几句,偏东府里贾珍之妻尤氏听了,竟是喜欢起来。
自东府宁国公贾代化死后,贾敬袭了爵位,偏他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索性把爵位让给了贾珍去袭,自己跑到道观里同道士们搅在一处。贾珍自此无人管束与他,愈发的任性胡为起来。虽说妻子有三从之德,可做妻子的见着丈夫胡为,须得劝诫,方为贤妇,才具妇德。偏尤氏既是继配,出身更是寒微,见着贾珍就怕,再不敢说他一句的,以至于贾珍竟把个宁国府折腾得鸡犬难安。从前更是把尤氏两个继妹都搅上了手,这是也是尤氏昏头,在王熙凤跟前漏了嘴,为此尤氏自觉在王熙凤跟前抬不起头来,这忽而听着贾母邢夫人都赏下了人,在房里你不服我,我不能容你,王熙凤竟是弹压不住,对着贾母还哭过一回,竟是心下畅快,倒觉得同王熙凤有同病相怜之处。是以这日就带了媳妇秦可卿往荣国府来,先给贾母请了安,又看过两个婶子,方指着秦可卿笑道:“我同凤丫头也许久未见,这孩子还没嫁过我家时,多承她照拂,这回过来给老太太,太太们请安,也很该去给她磕个头。”
贾母听着这话,倒是不能不答应,就笑道:“也难怪,你们年纪差不多的才说得着,拘在我这里倒是寂寞。“说了摆手就令尤氏去。尤氏答应了,笑吟吟领着秦可卿就往王熙凤住处去。因秦可卿在这里也住过些时候,认得她的丫鬟仆妇们也多,路上遇着了,一个个给尤氏请了安,又给秦可卿问好。
忽然有一个仆妇,五短身材,脸圆腰粗的,模样儿甚是蠢笨,看着秦可卿忽然就过来了,福了福,笑着道:“秦姑娘好。”秦可卿站下,把仆妇看几眼,也就笑道:“原来是周妈妈。”尤氏见那仆妇模样儿粗笨,身上衣裳也粗陋,不像是有体面的管家媳妇,且说话也不伦不类,便是从前叫着秦可卿“秦姑娘”,如今秦可卿即嫁了贾蓉为妻,就该叫声小蓉奶奶才是,更有一桩,自己是东府里头正经的大奶奶,如何这个仆妇见着自己却不晓得行礼的?所以就把秦可卿看了眼。
秦可卿因笑道:“周妈妈今儿不在老太太房里当差吗?”周妈妈笑道:“秦姑娘不知道,我才从二奶奶那里来,她房里的张姑娘和傅姑娘险些打起来,亏得我们几个人有力气才扯开了。二奶奶气得都没话说了,还说一会子要去回老太太呢,叫我先去和老太太说一声。“
尤氏听着这夹七夹八的话,倒是乐了,向着秦可卿道:“你二婶子从前待你也周到,这会子她受了委屈,我们正该去看看她才是。”说了便向那个周妈妈道:“好了,既然二奶奶叫你去回老太太,你就该回去也免得老太太忧心。”说了带了秦可卿,以及丫鬟仆妇们就往王熙凤房里去。走了一段方问秦可卿道:“那个婆子是谁?说话儿颠三倒四的,你如今是什么身份?也与这样的人讲话。”秦可卿忙笑说:“太太教训的是。只是那个周妈妈从前是老太太房里烧水的。她有个女儿同她性子正一样,老太太素来喜欢那个孩子憨直,闲了就叫过去解闷,连带着周妈妈也有了些体面。”
尤氏听着这样也就罢了,又想着王熙凤也有叫房里人气得无可奈何的时候,竟是格外期盼,脚下加快带着秦可卿穿过花墙,进入凤姐院中,走至影壁前,就见裕儿立在门槛边道:“死丫头,叫你们去打水,二奶奶要净面,怎么还不打来!可是都昏聩了,等二爷回来,回了二爷,一个个皮也揭了你们的!”说了又扬声道:“秋香和梅香拜把子,都是丫头!可开了脸没有?上了头没有?敬了茶没有?谁不知道底细,在这里充什么姨娘呢?!不过是二奶奶慈悲,就得意起来,什么规矩体面都不顾了,你们也别太猖狂了,等二爷回来,我好好儿回一回,一块儿掰扯干净!”尤氏听着裕儿大骂的话,心下大乐,又觉得王熙凤有这样忠心的丫头替她出头,又胜过自己许多去,就把文花银蝶两个看了看。
裕儿这里才骂毕,房里又出来一个丫头,生得面目秀丽,却是平儿。平儿把裕儿一扯道:“真是半日没镇你,你就疯魔了,这样大喊大叫的,叫人听见可是要成笑话了。便是她们有不是,也得二爷回来了再讲。”裕儿脸上都是不服之色,冷笑道:“姐姐也别在这里充贤良了,左右你就是个善人,我就是那母夜叉,这也没什么,谁叫我心眼子直呢。”说了正要进去,一眼瞥见东府里头的珍大奶奶带了个十分袅娜婉转的美人儿站在影壁前,再细看回,那美人儿倒也是故人,原是西府里小蓉大爷的妻子秦氏。
平儿裕儿两个都住了口,双双对对笑着过来给尤氏,秦可卿问安。尤氏抿了嘴一笑道:“我久不见你们奶奶,怪想的,这会子她做什么了?可歇了没有,要是没歇着,我悄悄她去。”说着话,脚下毫不停顿,就往堂屋走去。平儿裕儿两个欲待拦,又不敢,只得跟在了身后,还是平儿扬声道:“珍大奶奶可是好就没来了。”
王熙凤里头听着这句,倒是来了些微兴趣,看着尤氏摇摇晃晃从外头进来,脸上就是一笑,站了起来接过去,把尤氏的手一拉,笑道:“珍大嫂子怎么想起看我来了。”秦可卿也过来见礼,王熙凤放开了尤氏,把秦可卿双手扶住,上下打量了几眼,就同尤氏笑道:“蓉儿媳妇真是越发的娴雅了。”
尤氏自打进门就把王熙凤的脸上盯着看,见她脸上也没什么脂粉,眼圈儿微微泛红,粉光融滑的,倒像是才哭过的模样,心下得意起来,因此过来拉了王熙凤的手道:“好了,自家姐妹,你也不用在我这里强撑,我在外头都听着了,可是有房里人调皮了?从前你是怎么劝我的?自己都忘了不成?”
王熙凤作出这个形容来,是为着贾琏一会子要回来,哄他生愧疚罢了。不想尤氏忽然过来了,又说了这些话,看着是劝,里头嘲笑的意思却也明显。王熙凤柳叶眉不由拢在了一起,就想反唇相讥,又怕尤氏回去同贾珍讲了,贾珍同贾琏素有往来,揭破了倒是不好,只是终究忍不下这口气去,所以想了一想才道:“从前嫂子同我说,叫我不要做你后身,我还当嫂子是歹意。如今事到临头了,我才知道嫂子当日乃是一片好意提点我。”
尤氏当时她说那些话,正是叫贾珍尤二姐气昏了,正是有嫉恨王熙凤的意思,听着王熙凤忽然把当日自己的话提了起来,倒也尴尬,脸上勉强笑道:“你总比我强些,便是把那几个人扶起来做了姨娘,生下哥儿姐儿来,还能越过巧哥姐儿去?你只管安心就是,等到巧哥长大,他那样纯孝,连皇上都知道,自然有你享不尽的福气。”
尤氏这话看似劝慰王熙凤,内里意思却是说王熙凤不得贾琏之意,只好指着儿子了。王熙凤那是什么刚口,便是贾母,王夫人也不能从她这里占了便宜去,何况是尤氏。王熙凤垂了眼叹一声气道:“大嫂子说的是。亏得我有巧哥。只要有他同姐儿两个,我还忧愁什么呢?便是二爷要宠着哪一个,也由得他去罢。我也不能为着个房里人同二爷计较,那也不成个体统。”
尤氏正觉得刺了王熙凤几句,忽而听着她顺着她的意思特特又把巧哥来说了几句,尤氏是不曾生育的,贾蓉同她也不亲近,不免勾起心病来,脸上反而僵硬起来。还是秦可卿灵巧,看着王熙凤同尤氏两个打嘴仗,过来开解几句,笑道:“婶子不知道,都是那傻丫头的娘满嘴胡说,说奶奶叫两个房里人气得无可奈何。我们太太念着同婶子往日的情分,就想过来劝解几句。婶子也知道我们太太的,心地虽好,嘴上却笨,竟不能表达清楚。”
王熙凤听着这话也借势收声,叹息道:“我何尝不知道嫂子的心呢,只是我如今叫那几个人搅得心浮气躁,不免得罪,嫂子可不要同我一般见识的好。”尤氏看着秦可卿同王熙凤两个的声口,也只得收声,又把旁的话来解说了几句,也就匆匆告辞。王熙凤假意儿挽留了回,尤氏哪里肯留,满口推着贾珍要是回家不见她必定要拢掖揖腿チ恕
不想人的牙齿竟是毒的,尤氏这里推贾珍不过是信口,借着贾珍任性的脾气说话罢了,不想她才到家,就看得她留在房里的小丫鬟立在外头等她,一见她回来忙迎上去,只说是大爷回来了,在房里等她。尤氏素来畏惧贾珍,听着这话哪里敢耽搁,脚下不停往自己房里走去,才踏进闺房,就见贾珍扑过来,抬手就是一掌,下手极重,竟是打得尤氏站立不稳,直跌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