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听着刘姥姥说到她的两个外孙子没得见客衣裳穿,她是个惜老怜贫的性子,就起了怜悯之意,向着王熙凤叹息了几句。王熙凤看着贾母心动,有意成千刘姥姥,就故意叹息道:“我们家也不过是中等人家,仗着祖宗庇佑有口安乐茶饭吃罢了。可从宝玉到我的巧哥,哪一个不是奶嬷嬷丫头捧凤凰蛋一般的,生怕少穿了一件衣,少吃了一口饭。我只当着天下人都差不多,竟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可怜的。老祖宗,我这心里怪酸的。”说了拿着帕子微微遮了遮眼,叹息一声。贾母就拍了拍王熙凤的手道:“这是你做了娘,所以见不得孩子受苦。也怪不得你不知道,你也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呢。” 王熙凤就道:“过年都不给做几件新衣裳不成,那也太可怜了。”
刘姥姥听着王熙凤这话,忙立起身道:“不瞒老太君,太太和奶奶们,实在是家里艰难,眼瞅着要过年了,可缸里连米也要没了,我们大人还罢了,两个孩子总要有口吃的,实在是没别的想头,这才由我老婆子厚着脸皮投奔了来。”王夫人把王熙凤看了眼,这才叹息道:“若论亲戚情分,原该你们没开口,我们就想到的。只是我们一族人口繁多,未免就有疏漏,照顾不到的,反要你自己走一回。”说了,就向贾母道:“也是姥姥来得巧,我昨儿才从账房上支了三十两银子要给宝玉,环儿整修书房,预备明年开春使用的,不如就交给姥姥带了去?”
贾母听了就道:“这也好。”又看刘姥姥身上衣裳旧,就吩咐金铃把自己往年不穿的衣裳收拾几套出来给刘姥姥。金铃答应了,一会子就拿着包袱过来,把衣裳翻给贾母看了,贾母点头,金铃这才拿在刘姥姥跟前。刘姥姥看得有银子拿,又赏了衣裳,就要跪下给王夫人同贾母磕头致谢,王熙凤忙过来拉着,笑说:“姥姥快别这样,我们家老祖宗和太太们都是惜老怜贫的,你这样郑重,反倒辜负了她们的好意了。”贾母也笑道:“凤丫头说的很是。老亲家这样倒是外道了。”刘姥姥这才作罢,依旧福了好几福这才作罢。
因看着天色渐晚,刘姥姥拿了银子并衣裳告辞,贾母就命周瑞家的送出去。到得后们前,就追上来一个小丫鬟,脸儿跑得红红的,正是小红。周瑞家的因道:“你这慌慌忙忙地过来做什么?”小红便道:“是平儿姐姐说,我们奶奶想着姥姥家有两个小孩子的,姥姥大年下的来一回,老太太给了东西,她不好越过老太太去,可几个孩子总要表点心意,才不枉亲戚一场。”说了伸出手来,手上是两个小小的缎子荷包,一个是红底喜鹊登梅的。一个是金黄色满福字。
刘姥姥就笑道:“好精巧的绣工。”小红笑道:“绣工算什么。”说了把个荷包口松开,从里头倒出两粒指肚般大的梅花锭来,金晃晃地耀人眼目,竟是赤金的,刘姥姥看得直咋舌。小红笑道:“姥姥,奶奶说,这碎金子不值钱,就是花样儿好看,给你老家里的哥儿姐儿玩罢。要是你老不收,可是嫌少了。”刘姥姥欢喜的手足无措,满口道谢:“难为二奶奶费心想着,这样精巧的物件儿,我那外孙子外孙女必定喜欢的。“千恩万谢地双手收了荷包。
小红又笑说:“我们奶奶还讲,我们老太太想个积年的老人陪她说说话,姥姥要是得空,就多来走走。”刘姥姥满口答应,只说只要老太君,太太奶奶们不嫌弃,她改日再来问安,又说了许多讨喜的话,这才告辞出去。
到得外头,刘姥姥要把贾母给的那三十两银子里分些出来于周瑞家的,周瑞家的哪里把这些银子看在眼里,心上又有事,忙推谢了,又替刘姥姥叫了车来,看着她上了车,回身进去,看着小红在前头走。
在王熙凤房中看见小红时,周瑞家的就有几分惊诧。这林之孝夫妇因林之孝家的收了常家媳妇的贿赂,带累得王夫人失了颜面,过得没几日叫王夫人寻着由头打发到了金陵老宅去了。在这边,林之孝家的是贾政夫人的陪房,自然有体面。可到了金陵贾府老宅那边,那里都是贾府的老人,他们又是犯错了叫撵过去的,想来日子也不能如长安时了。是以周瑞家的看着小红竟在王熙凤房内,脸上红扑扑的,身上衣裳也光鲜,王熙凤又肯打发了她传话儿,显见过得不错,心上就疑惑,待要把小红叫回来问个明白,只是小红已去得远了,只得罢了。
王夫人这里回到荣禧堂,只叫燕丝把周瑞家的叫了来。周瑞家的听得王夫人叫她,不敢耽搁,立时就进了王夫人所住东耳房,只看王夫人在炕上坐着,看着她进来,脸上淡淡地,只问道:“刘姥姥送走了?”
周瑞家的打十来岁就跟着王夫人,对这个主子的脾性摸得极熟,看着她天真质朴,实则是个凉薄无情的,这二十多年来,除了没了的珠大爷和如今的宝二爷之外,还有哪个在她的心上?便是那嫡亲的长子嫡孙兰哥儿在王夫人心上都是可有可无。别的不说,只讲林之孝家的,便是林之孝家的有错在先,可她能不顾念这些年主仆情分,远远的把这对夫妇打发到了金陵老家去,就知道王夫人心冷了。如今她交托的差事,自己男人没办好,人必然会找自己说话,是以周瑞家的在来的路上拿定了主意。听着王夫人问话,就回道:“回太太的话,已送姥姥回去了。”
王夫人就道:“不想你二奶奶那样娇滴滴一个闺阁小姐出身,金尊玉贵的,倒是有性子同个半老的乡野村妇说话。那个刘姥姥可说了什么话惹你二奶奶生气没有?你也知道,你二奶奶如今是老太太心尖子上的人,别家里人不舍得叫她委屈了,反叫个村妇冲撞了去。你二奶奶又年轻面软不肯发威的,你若知道,只管告诉我,我给她做主。”
周瑞家的站在底下,心下暗道,果然是姑侄俩个,这说话的声口儿都一般。她们姑侄两个不和,倒拿着我们底下人来为难。只是这俩,一个是二房的当家太太,一个是大房的少奶奶,正得老太太同她婆婆喜欢,哪一个都不好得罪的。所以低了头道:“二奶奶听着刘姥姥是乡间来的,就问了些乡间趣闻。那个刘姥姥看着是个庄户人,倒是会说话,哄得二奶奶喜欢,所以才多说了回子。”王夫人听着这些话,不尽不实,哪里肯信,就把鼻子一哼,道:“银叶,你也跟了我这些年,我还不知道你吗?你这回子要说的是实话,如何不敢把头抬起来看我?”
银叶正是周瑞家的本名,听着王夫人忽然把她本名叫了来,周瑞家的便知道王夫人是真起了疑心,只是要她把王熙凤同她说的话讲出来。便是再给周瑞家的一个胆子,周瑞家的也是不敢。王夫人听着王熙凤那些话,固然能信,知道了她那个侄女儿不肯同她一条心,只是,自己有短叫王熙凤捏了的事王夫人更不能忍,只怕自己夫妇两个的下场比之林之孝家的还不如。所以周瑞家的咬定了牙关不肯认,就在王夫人脚前跪了,先磕了头,王夫人既然把她本名来叫,周瑞家的也就改了口,哀求道:“小姐,我跟了你这些年,哪一回不把小姐的话当做圣旨来尊的。实实在在的刘姥姥同二奶奶只讲了那些花,我再不敢欺哄小姐的。我心上只是愧疚我男人没把小姐交托的事办好,并不敢欺哄小姐啊,小姐若是不能信,只管叫了二奶奶房里的平儿,裕儿来问,或是等下回那刘姥姥再来时,叫她替我做个见证。”
王夫人心上依旧是不能全信,直到听着周瑞家的最后一句,说是刘姥姥还是要来,就道:“她还要再来?这话又从哪里说起?”周瑞家的听着王夫人果然顺着自己的意思,把眼光转在了刘姥姥还要再来的事上,立时就回道:“回太太的话,是二奶奶遣了小红来送了两个荷包与刘姥姥,说是带给刘姥姥的外孙子们玩的。那小红又说,二奶奶请刘姥姥得空多来陪老太太说话解闷,那刘姥姥满口应承了。太太请想,这回她自己上门,我们不给不给都给了她三十两银子,下回可是我们邀她来的,以老太太的慈悲,自然还有相送的,她怎么肯不来呢?”
王夫人听着周瑞家的提着小红,就道:“哪个小红?”周瑞家的就道:“是林之孝的女儿。今年才七八岁,好伶俐的口齿。”王夫人听着是林之孝家的女儿,两道眉毛立时就有些立起来,这林之孝一家子是她打发了去金陵的,王熙凤她把小红留在身边,这是要捏着林之孝家的还是存心同她作对呢?
周瑞家的半低着头把王夫人脸色看了眼,又低了头不说声,过得半刻才听王夫人道:“碧草,你去你二奶奶那里瞧瞧,她要是得空就说我找她有事。”碧草答应了正要出去,王夫人又道:“回来!”碧草忙转回身道:“太太还有什么吩咐?”王夫人就把她看了眼,冷冷道:“凤丫头是个手头散漫的,想来也有不少好处到你们眼前,你们记得她的好处也是应该的。可你们到底是我的人,什么话儿该讲,什么话儿不该讲,总要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