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儒的腰伤过了一个月也就好了。只可怜他趴过了整个五月份,连端午节的粽子都没好生吃。
不过重要的是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太医都夸赞贾儒保养得好,说:“贾太爷的身体健康得赶得上二十岁的小伙子了”。
贾儒非常为此而自得,引来廖氏一个白眼,“德行!”。
贾儒很欢乐的把这当成了嫉妒啊嫉妒……
腰伤一好,他在家里又待烦了起来。
贾瑞虽然因为贾琅要参考,避嫌不能再当读卷官了,但是翰林院仍然有许多别的事要忙;贾琅被他之前领着去了国子监拜了一位先生,就留在那里备考了,基本上半个月才会回家一次。所以当黛玉想要搬出来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贾儒就决定亲自到天宁寺去给她租一套贵眷修行用的专用小院子。
一大早出门,事情很快就办成了。这一阵许多高门贵眷在寺庙里小住消夏,天宁寺为此加盖了好几间新院子,正好还有空着的。贾儒为她挑了一套保暖设施和采光最好的,毕竟林妹妹还要在这里度过一整个秋天和半个冬天,等贾敏生祭之后才能搬回林府去。
这里虽然没有竹子,但是院子里有梅树、有玉兰,格局也设计得很是清幽雅致,作为暂居之处已经足够了。
贾儒并不知道黛玉的想法是怎么改变的,只知道林嬷嬷定然出了许多力,让黛玉听到或见到了一些令她觉得不得不搬的东西……总之,只要她肯出来就是成功的,他已经很高兴了。
廖氏给他描述得很生动。当天贾母、王夫人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还是对黛玉的求去表示了伤心和挽留,“在外祖母这里住到嫁人不好吗?这里有人得罪了你吗?”
廖氏是过去给黛玉撑腰的,此刻便接言道:“嫂子这话错了,林姑娘是要嫁到咱们贾家的,怎么能在婆家兄弟家出嫁呢?自然要从林家出门子的……”
贾母无言。王夫人道:“那也多住些日子再走,还没除服呢,一个人可怎么好?”
已经被寒了心的黛玉又怎会再沉迷错信?她虽然心软,却不傻。不过,黛玉还是给自己的亲人长辈留了脸面的,只说“母亲托梦让玉儿亲身到寺庙里去修行两月才行”。贾母和王夫人面带悲色地允了,只是嫁妆之事却并没有提一字半句。黛玉亦未提及——她此刻已知道父亲给她在贾儒家另留了嫁妆之事了。既然父亲都更相信他们,她又岂能不相信父亲的选择呢?荣府……只能让她在心里觉得冰冷……
还好,还好她很快就可以离开了……
贾敖刚领了一个修建皇陵的工程。这是他第一次负责这么大的工程,未免处处小心注意,生恐犯了什么错误,忙得脚打后脑勺。他常常得往返于长安与孝慈县之间,在家里的时间少了许多,不过赖尚荣的事也并没有耽误——
赖尚荣自己虽然有心想要瞒着,但是忠顺王才不管这些,贾敖派出去的人打听起来还是比较容易的,至少只要拿钱就能换来的消息绝不算难。原著里没一个人知道,应该是他的伪装太过成功,贾家人从没有怀疑到他身上去过吧!
赖尚荣从出生起就被放了自由身,甚至现在身上还捐了官。贾家势力远逊于前,现在是奈何他不得的,只能从他父母身上下手。但是赖尚荣已经找到了新靠山——忠顺王了!
其实贾儒觉得忠顺王不过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随手给了赖尚荣一个甜头而已,要说他现阶段对赖尚荣有多看重,那只是说笑罢了,说不定连他的名字都不一定记得。
但是贾家不知道啊,他们只知道赖尚荣现在是忠顺王的人了。他们既不敢得罪忠顺王,又不想白白放过赖尚荣,所以就形成了后来这种诡异而尴尬的平衡——贾家不肯放赖大他们的身契,但是又不给他们派任何差事。赖家三四辈子的老脸已经毁在这里了。其他贾家下人嘴上对他们奚落着、说他们背主是没良心,心中又何尝没有几分艳羡呢?这可是攀上了皇上的亲叔叔啊……
贾政打宝玉那天,一嗓子“畜生”喊得山响,板子挥起来丝毫不手软,满院子人哭得声势浩大,闹哄哄地连宁荣街上的小贩都听见了。
贾儒知道贾政这是作秀给忠顺王看,希望消一些他的火。贾政也算有点脑子的了,知道忠顺王那个人最是睚眦必报的,为了贾家哪怕是自己唯一的嫡子也发作了。这也算是对宝玉的一种变相保护吧!只不过对象是那个不着调的忠顺王,贾政的一番做法又能起到几分作用呢?
当然,这是在忠顺王府的长府官一本正经地跑到荣府跟贾宝玉要人之后的事了。此刻忠顺王府才刚刚得到消息,应该还在确认消息真伪的调查阶段。
贾儒从天宁寺出来,大大地吐了一口长气。他刚刚才发现外面的景色有多美,这些平凡而动人的细节他以前竟然都忽略了……
每个出早摊的小贩都尽量把货物摆得整齐些,擦的干净些;房前屋后都是打扫过的,夯实的土地上洒了水;路边玩耍的孩子们欢快地跑动着,仿佛无忧无虑的小鸟般。
街道两边有一棵两棵的树。高高的梧桐长得已经非常粗壮了,稳稳地立在街口退进去的一块空地上,就像一个小型的树林;枝干遒劲的国槐,虽然还未开花,不过那一串串白色的嫩芽已经做好了盛放的准备,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幽香。其他的植物也努力伸展成长着,在这仲夏晴朗的早晨,它们蓬勃的生命力缓缓地安抚了贾儒有些失落的心。
一路漫无目的地走,却不敢随便到平民区去了。先晃到了棋社,见靳钺正好也在,先跟他说开了前一段被他儿子迁怒的事。靳钺是小辈,自然先诚恳道歉。
“不用说对不起,好好跟我下两盘就行了。”贾儒在家里研究了一个月的棋局,自觉棋力大进,正要找一个素日最能跟他下得尽兴的人来比拼两局。看到靳钺来了只一把抓住,满脑子都是下棋,哪里还想别的?
三局下来,贾儒是神清气爽,靳钺是面色忽青忽白——连着三局都是没到中盘就弃子认输的,他还能怎样?都要呕出血了!
贾儒也知道不能把人逼急了,大度地放开他又跑去虐别人了,这一上午过得是无比畅快。
到了巳时二刻起身回家时,翰轩棋社里又多了好几个对自己的棋艺和职业产生了深深怀疑的专业棋手,都是被贾儒打击的……
时值中午,街上的人已经很多了。虽然这日不是集日,仍然熙熙攘攘的,他走在路上也时常需要闪避。
“贾老太爷?”
贾儒一顿,这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个熟人。
那人神态亲近,魁梧方正,面带惊喜地看着自己。贾儒使劲眨了好几下眼才想起来这人是谁——这不正是那个自己嘱咐过让儿子离他远点的贾雨村嘛!
“原来是贾大人!真是太巧了……”贾儒温和浅笑,显得既不热络又不冷淡。
贾儒每次看到这个贾雨村,都会不自觉地反应到“把贾家的中杯具变成大杯具的罪魁祸首、如雷贯耳的恩将仇报之典范”上来,以至于不自觉地展开防备,总觉得人家是不怀好意的。这次尤甚——这笑,也太热情了吧?
“太爷何须这般生疏?咱们本是同宗,您只叫我一声‘雨村’就是了!”贾雨村不知是真没看出来还是装的,反正仍然一副“我们是一家子”的表情笑着,“前两天在部里遇见世翁,真是意气风发啊!当时几个朋友起哄,世翁就定了七天后在‘酥香记’喝酒作画赏牡丹,不才在下也忝列其中。听闻太爷丹青最妙,不知到时会不会拨冗前来给我们指教一番?”
“不敢当你的奉承,我不过是随便涂鸦两笔罢了,哪里比得上你们正经好这个的风雅?况你们几个小辈玩,我过去也只是讨人嫌罢了……”贾儒也配合地勾了勾嘴角,这才注意到贾雨村身后那七八个五大三粗的随从中间还藏着一个满脸倨傲的男孩。
看他个子也就十岁出头的样子,长得倒是唇红齿白,而且还是个天生的自来卷,越发显得洋娃娃似的可爱。不过他的表情却硬生生给这份可爱打了个折——那厌恶的表情明白地表示了对贾儒这个陌生老头的不屑。
这是贾雨村的长子?应该是娇杏生的那个了吧……
这也难怪,为了舒服他一向喜欢穿细棉布,盛夏更是只穿细麻布做的便装,家人都说他是怪癖。虽然自己舒服了,不过在某些人看来就寒酸得紧了,他现在身上穿的这个就是浅灰亚麻长袍。
“……啊,这是犬子……逆子,还不快给本家太爷磕头!”贾雨村顺着贾儒的视线,也发现了自己儿子的失礼,赶紧厉声训道。
“嗬,不必了……”贾儒终于有理由摆脱他了,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淡淡道:“我还有事,令郎还是下次再认识吧!”虽然一个高了许多辈的长辈这样跟小辈计较有些掉身份,但是此刻更加窘迫的那个绝对不是他。
贾雨村现在于兵部任职,跟工部的衙门正好坐对门。跟贾敖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能去刻意避开的话,熟一些也正常,一起吃吃饭赏赏花什么的也说得过去。只是,既然他已经跟贾敖关系不错了……或者是至少面上不错了,又为什么一定要过来讨好他呢?他一个无官无爵的老头,空有几分名头,却是一点实用都没有的,又有什么值得他讨好的呢?
贾儒心中纷杂繁乱,边走边低头思索。四个小厮见状便把他围在中间走,生怕他又被路人撞到了。所以当路过靳家开的书店时,一个捧了一大摞书的小厮只撞到了片风、随云,贾儒却幸免了。
那小厮也不是个善茬,看书撒了一地,便要耍赖发作,却在认清撞的人身份的一刹那熄了声,“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贾儒不耐烦地推开凤岩和招雨扶着他的手,看着身前就快把脸垂到胸口了的小厮——有些熟悉,却也一时想不出是谁。
“茗烟?”贾儒看着他的脸,试探性地说出一个名字。
毕竟当初贾宝玉在他这里上学时还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不过茗烟的面貌变化还真不大,只是这周身的气质污浊了很多,一看就像是富贵公子的狗腿子。记得原著里好像这茗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仗着是贾宝玉身前第一个得意人,在外也是横行霸道的,还曾跟东府的一个什么小丫头有一腿……
那小厮一抖,带着哭腔磕起头来,“太爷……太爷,求您老人家饶命吧!这……这不是奴才想买的,是宝二爷强逼着奴才来买的……”
用贾宝玉的钱倒不像作假,毕竟茗烟虽然得宝玉的看重,月钱不少,可是靳钺这家书店卖的书可也没有便宜的——最差的恐怕都有一两钱银子一本,这种精装的更得三四两都打不住啊!光茗烟还是买不起的……只是,“强逼”二字却值得商榷了……咦,他哆嗦什么?
然而,当他看清楚书的名字后就明白这臭小子在害怕些什么了。
接过凤岩、招雨七手八脚捡起来的几本书,贾儒只扫了一眼书名就忍不住怒气上涌——
《牡丹亭》《西厢记》还算罢了,至少文辞比较优雅,若是学诗赋、填词曲的话没准还能用上些;但是连《后宫怨辞录》《媚娘艳史》这样明显是淫词艳曲的书目竟然也赫然在列!这也是原著中就有的吗?还是说贾宝玉被他教育了几次非但没好些反而更坏了……
贾儒“哼”了一声,却也没说什么,毕竟他知道贾宝玉这顿打是早就跑不了的了,而且打了他也并没有改变得了什么,更何况他现在心中有事呢。
他哪怕是对一直不喜欢的贾宝玉,也不愿意做火上浇油的事。况且现在是大马路上,他也没有让人看热闹的嗜好,于是只让凤岩几人押了他,悄悄送到西府管家林之孝那里就完了。
贾儒面色不豫地回到家,却见自己的儿子正在外厅上坐着灌茶擦汗呢!
“爹!”贾敖是刚从皇陵回来,显然正在等他。一见他进来就赶紧凑过来低声道:“爹,您之前说的那个甄封氏的事情儿子已经查到了!没想到贾雨村竟然是这样的人,他装得也太好了,我竟错认了他!还有薛家,这件事……”(叽叽咕咕)
贾儒好像突然明白些贾雨村为什么会来接触自己了,甚至表现出了远超出第一次认识时的热情……他发觉了吧!自己家在查找甄家的事,还是他提出来的……
他让儿子以自己“在南边的时候的好友甄士隐”为由去拜访封氏。封氏没有一丝怀疑,毕竟甄士隐出家不会再出现了,而那时还没穿越的代儒确实跟着荣宁两府在金陵生活过的。
贾雨村现在心里很着急吧!只是,就算他发觉了又能怎样呢?他不可能跑过来问“你们查到我身上了吗”,也顶多是在心中怀疑。呵呵,他突然觉得心情很好……
赞许地看向儿子:“好!就这样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