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贾儒想到自己窝在家里已有几天了,除了看着几个嬷嬷丫鬟照顾儿子贾敖,就是继续深入研究学术问题,便有些静极思动,想要外出溜溜,散散心。
贾儒虽然是个万事不论的,但是在现代那样信息爆炸的时代,还有什么人能真的与世隔绝的?对于怎样享受生活,贾儒的了解绝不亚于这年代所谓太医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劳逸结合。
看着贾敖的身子也好了个七七八八,贾儒便把他也拽上,让他也跟着自己到外面溜溜,并且不许小轿子跟着,省得他又懒得动了。廖氏虽然不舍,但是她素来是以丈夫为天的,既然是代儒说的,她也不好驳回,只多多派了跟从的人好生照顾着罢了。
贾敖自小就极怕这个父亲。这也算是贾家的传统了——父兄对旁人都和蔼可亲得很,偏对自己的弟弟、子侄就特别严厉,仿佛不这样就不能显出自己的地位来似的。
贾儒对此旧俗嗤之以鼻。他虽然没养过孩子,但是也教过许多学生,这些半大孩子心里想的东西可多呢,哪能以为以严厉为要?
再加上贾家的女眷们有不少寡妇,一个比一个更加宠溺孩子,便不是寡妇的那些也都心软得没边,更把孩子们惯的心理扭曲了。
好在贾敖才十五,还有很多时候可以纠正。也不指望他考上什么样的功名做多大的官,只要他健康长寿别像原著里那样丢下一个儿子给自己这个做老父的就好。
这日重阳节,贾儒就给学生们散了一日假,带着贾敖去西山爬山。
西山就坐落在长安城以西,是顺天府一地海拔最高的地方了。
要说景色,除了秋季有满山红叶之外,还有几处偏峰略微险要的。只是,那些地方都是都中有名官宦人家的私地,旁人虽然可以上去赏玩,却要瞅准了须得是主人家不去的日子,否则便要生出许多事来。
贾儒也不去找那麻烦。他只命几个小厮跟着,分别拿了木板画具、笔墨纸砚等物,还有廖氏预备的点心和添加的衣裳,只从大路一直上主峰。
贾儒跟小幺们骑马,贾敖并未好全,此刻倒是乘车的,但是到了外面,贾敖便后悔自己未骑马,此刻不能尽兴起来。
贾代儒的身子也是窝在房里养娇了的,爬山时难免费了许多力,但是为了贾敖,还是爬上去了。
贾敖一个半大孩子,若是在前世,不过初中二三年级,虽然早熟些,但是心思却比前世初中二三年级的孩子单纯得多。一听说有的玩,哪里还管什么病呢?带着贴身伴当撒丫子跑上去。要不是父亲积威已久了的,在心里多少还有点顾忌,否则更不知野到如何了呢!
到至山顶,头上分别插了一支新剪下的茱萸,贾儒看着远处氤氲水汽的景色,抿着家里带来的桂花酒,不觉有了作画的兴致。
代儒以前自然是没有这份闲心的。但是贾儒本人从小跟着私塾出身的祖父身边,对于琴棋书画一类虽然抵触,却也是一板一眼地学出来的,尤擅棋画两项,不像贾代儒那酸腐,只会读死书。至年纪渐长,祖父也不再要求他,他却越发对这些技艺喜爱起来。
贾敖显然也对父亲兴起作画非常好奇,殷勤地磨墨沾笔,调起颜色来。
贾儒睨了他一眼,贾敖倒是在这几日对父亲的改变有了些感觉,知道父亲并未真的生气,便嘻嘻哈哈做起鬼脸来。
小楷早将旁边亭子里的石桌擦干净了,贾儒手一按笔,笔走龙蛇一副《西山氤氲图》便已画出来。画中山虽不高,却自有各种动人之处,远近、设色、山石、树木、游人、飞鸟、泉水……无一不有,却深浅虚实各不相同,都在一两笔之内掠过却让人能够一眼感受到其中自然明快的风情。
画中人物好有十来个,尤以画中石阶上的一鬼脸少年最为令人捧腹,偏这少年眉眼看不清楚,其神态却与刚才的贾敖所作神似□□分,让贾敖一看就十分高兴,还要假装不满磨着父亲把这画给他。
贾儒见贾敖多少恢复了些孩童之色,总算放了些心。似笑非笑对他道:“现下病全好了?”
贾敖脸上便一阵做烧。贾儒也不理,只道:“哼!你这小儿,只当你父亲老糊涂了,便来糊弄于我,现下今年这一科不用去了,你的病也便好了!”
贾敖呐呐不能言。贾儒见状,道:“你可知那上吐下泻、失眠、惊梦之症为何?正是考试综合症是也!哪是什么大证?不过是你自己平日不用功,或是天赋所限,对下场心里无底,故而害怕所致。我如今也不管你了,你爱如何便如何,也省得你来怨我们;等到你三四十岁一事无成,坐吃山空了,看着你当日的同窗、族侄、侄孙们,或是你同年纪的寒门子弟们,一个个榜上有名,你却只能仰赖族人接济过活,到时候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贾敖低头不语。小楷等跟从的早已远远避开了。
贾儒看他不忿的样子,无奈叹道:“我知你所想:定是觉得我‘也不过是一个举人,虽然已经可以入仕,却不还是跟他人一样在家赋闲?即便教了几个学生,却也不见得有几分本事!’对否?”
贾敖头低得更低了,但是在贾儒的鼓励下,到底还是扭捏地点了点头。
贾儒苦笑摇头道:“果然如此!”回头把贾敖领到能远望山景的一处崖边,指着那山石中的一只白鹤道:“敖儿啊,你父就像这山中鹤,依附于荣府。山不让我高飞,我又岂能扔下窠中幼儿?你可知,你父当年中举后,你四伯荣国公多次阻我科考,直到我三十而立终于放弃……我为贾府六子,因生年长的几位庶出兄长的姨娘旧时所为,我生母自我出生起就受尽猜忌,我也险些葬身其中。若非我表现得庸庸碌碌又亲近那位嫡兄,还不知现在有没有贾代儒这人呢?你祖父不喜欢我,你嫡祖母更是视我为草芥,我夹紧了脑袋活了大半辈子,直到你祖父去世时贾家分家方才稍微放下些心。只是……我已不愿再提当年之事,何况他现在已经病体难愈,我也不愿多说,只盼你知晓我心中难处,咱们父子不要因爱生恨,遗恨终生方好。”
贾敖显然是被惊呆了。小小的他心目中的一切还都是黑白分明的,生活也一直是一帆风顺的,除了父亲一直压迫着他去念书之外,他真的可以说是“万事如意”的了。他从来没想到过会有这样的事。
贾儒没想到的是,他这一席七分真、三分假的话,竟然效果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