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年前的事情已然不能再回去翻旧账,贾儒把所有能跟贾敖说的考虑都跟他说了一遍,见他已经不如往日一般的混不在意,心下稍安。又见他集中精神了这半日,等一切都说开了,心神放松了,便有些酒困人乏的样子,遂打发他睡觉去了。贾敖正月快过完了还没去上任,就是因为贾儒又病了,朝廷给的侍奉父母的假,现在他好全了,贾敖也该出发了。
从任何方面考虑,都不能让儿子心情低落地去,所以贾儒便把郁气都积在了心里。又鼓励了他一番,给他重塑了信心才看着又精神百倍的贾敖去了。因这几天连着又暴出了去给贾敉采买宝石盆景的管家暗自里收了许多的回扣的事,廖氏又因重新接手家里的家务有些劳累生气,又生了病,贾儒的心情越发不好了。
最令他痛心的是,当他中午好不容易有了点食欲,在啃一个卖相极佳香气诱人的驴肉火烧的时候,只听“嘎嘣”一声,贾儒只觉得嘴里一轻,极其缓慢地张开嘴,再极其缓慢地拿出那个还没有被咬透的驴肉火烧后,他清晰地看见了这个罪魁祸首的边缘上摇摇欲坠地卡在牙印里的一颗完整的后槽牙……
他的牙……他的牙……
他的牙……掉了?
几个伺候贾儒吃饭的下人看到贾儒的脸色,吓得一点声音不敢出,直直地站到一边装空气。贾儒没管他们,他现在完全没有心思干别的了——
他虽然知道自己年纪变大了,精力变差了,但是从来没有怎么清楚的意识到年华地流逝……而且很重要的一点是,以古代这里的医疗水平,他掉几颗牙就会出几个窟窿,是根本没有假牙可以替代的!他因此而倍受打击,觉得整个人都灰暗了,看谁都不顺眼起来。
满府里的人都知道这位太爷平时虽然好说话,但是若真有了错,他的惩罚却是最不讲情面的,何况此时他故意找茬呢?所以大家都屏声敛气的,连说话声都低了好几个音量。虽然如此,也有好几个平日还算有脸面的管事、采办被革了一到三个月不等的银米,那些粗使的没有脸面的就更加不知发作了多少了。
贾政就在这个当口撞了上来——他替宝玉和秦钟两个拜师探路来了。
原来贾宝玉虽然一直跟着贾儒念书,贾儒却以“年纪大了,精神头不足”为由,让他仍旧去学里上课,只每五日过来一次,教他一些押韵、修辞的技巧什么的,连破题作文都还没有开始。
贾宝玉原本是贾母的心肝宝贝,贾宝玉又本人又不喜欢念书,便时常撒个娇、装个病,三天两头的请假不去上学。贾儒早料着有此情况了,故也不把他的故弄玄虚放在心上,仍旧悉心教导贾琅、吴兆卿之孙吴彻,还有当年朱孟昀送来的两个宗室徒弟之一的朱传礼这三个正式的学生。
另一个年纪大些的朱传祈已经出师了两年,正总领着军需处。因这个地方位置敏感,必须得皇上最信任之人才可托付,便常又宗室任职,本不算突出。只是朱传祈年纪轻些,几项新改变也很有成效,让人有些侧目。
当时说等宝玉正式开始作文了就正式拜师,天天跟着代儒学的,但没想到宝玉懈怠,这年都入腊月了才刚把基础课程学完,他都十一二岁了。贾母还说:“大冬天的,学里太冷,看把宝玉冻个好歹的!你去回你老爷,就说我的话,年前宝玉不用再去学里了,等过年春天暖和了再说罢。”贾政无奈答应。然贾家族学本就比县学、府学晚半个月开学,以至于他到今年开春才能正式开始学文。
不过贾宝玉刚在年前认识了东府贾蓉之妻的弟弟秦钟。他本来就是个视觉控,最喜欢长得干净漂亮的人,无论男女。这秦钟一副娇娇弱弱比女儿还袅娜的姿态,一下子就入了贾宝玉的眼。
秦钟之父原就有意攀附于贾府的,家里又供不起西学,女儿已经跟他说了可以送儿子进贾家的家学。此刻见儿子得了贾家最得宠的宝二爷的意,也不再如平日般拘着他,指望他跟宝玉一起在名气颇响的贾家族学里上学时可以有个照应。他却不知两人整日嘀嘀咕咕、偷偷摸摸做的都是些什么龌龊、说的都是些什么勾当。
贾儒早就见过这秦钟的。贾宝玉来给他拜寿,还一时半刻都舍不得离开这位“鲸卿”,那日给他下拜时还一副“娇不胜衣”的姿态,眼睛一转,水波潋滟的,看得他一身鸡皮疙瘩,也不知是天生的还是故意的。两个小孩子在那里“眉目传情”,看得他直反胃——虽然不能歧视同性恋,虽然他的确是眉目如画……也不知在脸上抹了多少粉,贾儒只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了——虽然古代男子抹粉也是一种时尚吧,但是他还是接受不了啊!
这种罪受一两次就够了,若是让这两人天天在他眼皮子底下这样,他不知会减寿多少年!就冲这一点,他也得回绝了贾政的意思。更何况,贾宝玉早就想离了自己这里了吧!“念书念傻了的……”“迂腐浊臭”这些词他平时听了只当没听见;但是现在他的心情很不好,所以一股脑把这些都想起来了……
“政哥儿还是另请高明吧!我今年都五十好几了,身上越发添了症候,也不敢误人子弟!人家金贵的孩子,让我这‘酸庸的书呆子’‘迂腐浊臭不堪’的老不死教坏了,倒是我的罪过了!”贾政听了又怕又怒。满府里还有谁会这样说贾儒?除了自己的母亲关起门来时……这个不重要……他已经猜到是宝玉平时抱怨的话了,也不敢托大坐下,只赔罪地站在一边,“……你放心,等他下场的那一天,我一定带着他去投拜帖去拜见那些朋友,不会误了你的事!只是看他还有那一天没有了……哼!你也忙得很,平日也不曾有什么空过来,现在还是赶快回去忙你的吧!”
贾政听了——太爷这是不光厌恶了宝玉,连自己都有许多错了……自己只在有事的时候过来,平日里都没常来拜望,让太爷觉得自己不尊重了……
贾政积了老大的不痛快在心里,又愧又怒,然是人都有推卸责任的本能。他总想着“太爷对自己父子两人不满,却是因为宝玉的过错多谢,自己不过是顺带的,否则不会引得太爷发作”,因而更加愤怒想要教训宝玉。又想到贾母袒护、旁人拦阻,他不能十分教训,只觉得老脸烧得慌,忙忙告了罪离开了。
话说贾政回到家里,刚要叫宝玉过来教训,便听人说“二爷跟小秦相公刚在外书房念书来着,现在老太太叫两人进去吃果子歇一会,两人已经去了。”心内的气不觉又有些缓了。想着“宝玉毕竟是年幼,又没有合适的同伴。现在年纪长了,或许已经开始知道念书了。既然太爷不肯教,就在让他学里先念着吧,等将来看到合适的先生再聘回来专门教宝玉也是一样的。”这才教宝玉逃过一劫。然而,一入家学,却不知生出多少事故来——后来两人在学里与贾府其他子弟龌龊之事,大闹了一场,秦钟也因此受了伤,两人学得更坏了,却是贾政完全没有想到的……
贾儒这发泄了一番,想到终于摆脱了贾宝玉这个棘手的大麻烦,心情忽然轻松起来。果然看别人不痛快自己就会痛快许多哈?叫了厅里管茶水的丫头过来,拿出轻易舍不得吃的养了二十年的普洱茶饼,美美地泡了一大壶……
扭头还高声叫道:“琅儿,去叫你小姑姑,明儿是‘二月二,龙抬头’,咱们预备抄豆、挑菜、吃龙须面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