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情惜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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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烈的药味散布在空气中,与独倚殿中弥漫的淡淡檀香味混合在一起,香味也显出了些苦涩感。素衣倚在榻边,轻轻嗅了嗅,只觉得那药香中隐隐有点腥气,莫名觉出了些苦涩来。如今虽然睁着眼,可她无论眼里心里都是一片茫然。手里握着“邀君令”,指腹有意无意地缓缓触摸着檀香木那光滑而细腻的纹路,显得心不在焉。

如今,朱祁钰越来越刻意地避着她,共处一室之时,那气氛尴尬得连呼吸也似乎成了罪责。就如同他所说的,他与她,连远远看着也是不必了,她却不知自己在坚持着什么。

殊颜就站在床榻一旁。与前次的私下潜入不同,这一次,殊颜是在朱祁钰的精心安排之下入宫的,这样不仅免去了私下潜入的危险性,也不易引起他人的注意,使素衣不得不佩服朱祁钰的心思细腻缜密,每一步都走得看似随意,却又不偏不倚,恰到好处。

礼部如今正忙不迭地筹备着即将进行的繁杂仪式,腊月里不仅祭祀繁多,更是接连有着一系列的册封尊奉仪式。朱祁钰登基之后,他的生母——宣宗之贤妃吴氏还在世,按理自然是要尊奉为皇太后的,原本的皇太后孙氏向来忌讳嫌恶吴氏低贱的出身,又怎肯与其并称太后?早在遥尊朱祁镇为“太上皇”之时,朱祁钰便应允要尊奉孙氏为“上圣皇太后”,以显示其身份的高人一等,连带的,也就不得不册封自己身为j王之时的正妃汪氏为正宫皇后。

借着这机会,朱祁钰以绝对充分的理由让自己王府中的旧部几乎全都入了宫。一来,j王府中的人,从总管到门房,从侍卫到丫鬟,无一不是其父宣宗皇帝和其祖母张太后还在世时为他挑选的,自然有些来头,比起皇宫里那些宫娥内侍,绝对可靠得多。二来,他多年以来过惯了随兴懒散的生活,j王府的人自然最了解他平素的习惯,伺候起来也都是轻车熟路,不易犯了他的忌讳。就这么,殊颜也顶着“皇上身为j王之时便一直伺候着的丫鬟”之名义,正大光明地混在众人的队伍中入了这大内禁宫,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到独倚殿“侍奉”朱祁钰的起居。

而自从殊颜午时入宫,申时在独倚殿见到素衣以后,朱祁钰便一直留在文渊阁,就连晚膳也是由内侍兴安带人送去文渊阁,直到掌灯时分也不见回来。

“盟里近日杂事繁芜,七哥嘱我将这紫q翎叶给带来,说是外敷内服,应该就能驱除沉香冰蝉子的毒性,让双眼复明。”烛火之下,殊颜一直忙着鼓捣研药的罐子,研磨着药的手似乎有些颤抖,小玉杵在药罐的底部磨得“吱吱”作响。她说话虽然还是像平日那般聒噪不已,喋喋不休,但素衣却能听出话语中那不易觉察的紧张。“七哥说,待他有空便来看你,叫我好生照顾你。”

“嗯。”

素衣不置可否,眼眸中的异色轻轻一闪,随即便没了踪迹,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看不出有什么情绪的波折。

四儿的言辞听起来的确是合情合理,若是以往,她绝不会有任何的怀疑,也不会相信十几年的姐妹情谊竟会催生出谎言。虽然,以四儿和蔺寒川的关系,七哥的确有可能因为杂事缠身而将紫q翎叶交由她代传,可是,四儿也忽略了七哥的性子。七哥待她素来情深意重,但凡与她有关的事,向来是亲力亲为,不肯假他人之手,即便不得已,大抵也不会放心将事情交给向来迷糊的四儿吧。

她毕竟是了解七哥的,也是了解四儿的。

谎言终归是谎言,即便再如何完美无缺,也掩饰不了欺骗的本质。

那一刻,素衣只觉得心从未有过的沉重,怎么咬牙也忍不住胸臆里酸涩的疼痛。

小玉杵磨着药罐底部的“吱吱”声仍然继续着,一次比一次有气无力。殊颜一边研磨药粉,一边小心翼翼地偷瞄着素衣的神色,努力让自己说话的语气听起来与平素无二:“师父急匆匆地同清远老道十一同去了颍川,大约要过几日才能回来了。走了便好,没人整日在耳边念叨隆!

“嗯。”

仍旧是没有情绪的淡淡回应,明明什么也看不见的眼就这么一直睁着,似乎也会让人觉着有些眩晕,素衣阖上眼,也不急着去揭穿那谎言,任凭殊颜继续自说自话。

“对了,姑姑已经到京师来了,也不知是不是得知师父去了颍川,故意挑好了日子才来的——”这一次,无话找话的本意里似乎多出了些莫明的迟疑。殊颜陡然闭上嘴,停下正在研磨的药粉的手,扭头看着素衣,好一会儿才再度开口:“衣姐姐,你想要见见姑姑么?”

“暂时不见吧。”觉着有些累,她便伏在床榻上,青丝熨帖于赤红的锦被间,素来簪在发间的那支凤钗如今也没了飞扬的凌厉之气,垂挂的珠子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颤动。将“邀君令”贴在胸口,不料却碰触到了挂在胸口的“蟠龙珏”,那一刻,她有些恍惚,握着邀君令的手不觉莫名地一紧。“我这副模样还是不要让姑姑看到的好,要不然,她又该迁怒于师父了。”仅只瞬息,她便又恢复了之前的淡然,平静地答着话,深敛的眸里闪着难解的光芒。

殊颜听似不怎么在意地“哦”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懂她那隐晦的一语双关,接着,磨药声又起,不若先前的有气无力,似乎变得急促有力了。殊颜一边磨药,一边漫不经心又开始无话找话:“衣姐姐,你说,有没有可能用这紫q翎叶,你也还是不能复明——”

“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素衣突然出声,打断她的话,虽是淡淡地笑着,可眼中却毫无一丝笑意,就连话语中也带着疏离的了然:“毕竟,心明眼亮的人也很难分辨出谁的笑脸之下暗藏着杀机,更何况,我现在什么也看不见,怎么知道自己吃的到底是药,还是毒?”

素衣的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摔破了。素衣也不去询问究竟出了什么事,只是保持缄默。

从未有过的陌生气氛隔阂在这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之间,巨大而又无形的压力在那一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面侵蚀了四周,宛如一张无边的大网,千丝百结般紧紧缠绕,令人窒息,无形中,隔阂成一条深不可越的鸿沟。

噼啪”一声,灯花爆裂,让沉默中的两人俱是惊了一惊。

“衣姐姐,我知道你会怪我的。”

良久之后,僵怔的殊颜才重又出声,向来无事也开怀的语调变得哽咽,似乎这短短的一句话是如此难以启齿。她呆呆地低垂着头,看地上摔破的药罐和玉杵,还有那撒了一地的药末。

其实,七哥根本就没有把紫q翎叶交给她,刚才她研磨的药粉并不是解毒的药,若是素衣当真敷了吃了,只怕失明的眼便再也好不了了。

一切果然如料想的那般!素衣睁开眼,依旧只是淡然,那种神情,淡得近乎透明,不见任何颜色。“我只想知道缘由。”她没有多说什么,没有焦距的眼幽邃而空灵,似乎是知道,此刻说得再多也都是徒劳,一切不可能再重归事发之前。“四儿,为什么?”

“我——”殊颜禁不住小脸煞白,声音发颤,好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深呼吸了数次,才从抖个不停的唇齿间挤出一句不能成其为解释的解释:“我也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么?!”素衣眉目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无波无澜得仿如佛前香龛里燎起的一缕轻烟,幽幽地叹息。

实话实说,面对四儿忐忑难安的模样,她此刻反倒不知该如何作答了。倘若四儿所做的一切真的是为了她好么,她是该领情,还是不领情?

琉璃盏内,虽然有一只烛蕊随着燃尽而熄灭,可殿内的光线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殊颜伏下身子,拾掇着地上的碎片,不敢抬头看素衣,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在胸腔里勉力挣扎,每一次跳动,都异常艰难。

“那药丸有问题我原本是不知道的……师父将它给我时也没多说什么,大抵是因为我向来大大咧咧……我去找殷心姐姐时,一时疏忽打翻了乌木盒,药丸子撒了一地……殷心姐姐帮忙收拾时才发觉不对劲……”殊颜努力想压住心中难以拘禁的悔意,却连鼻酸也压抑不住。素衣没有在言语上责怪她,反倒令她更觉难受。她忍不住抽泣起来,却又强忍着,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讲述着事情的缘由。

“那药的确可以令伤口加速愈合,但殷心姐姐说那药丸是用邯郸妖茉莉汁蒸过的……邯郸妖茉莉有催情的功效……因为分量不多,服食之人起初不会有什么不适,若是连续几日不间断地服食,便会在男女独处时越来越容易迷乱……即便、即便是做了什么为情所惑之事也觉不出端倪来,除非吃得多了,才会,才会——”她脸红地踌躇了好半晌,第一次觉得那话尾实在令人难为情,即便是口没遮拦得如她这般,也无法大剌剌地直接说出口。“想来,师父应该是希望让你和朱祁钰——借此断了七哥的念头,可没想到,阴差阳错,却还是……”

“你是说,不仅是你,就连殷心姐也早就知那药丸有问题,可是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素衣只觉得有些眩晕,原本的平静到此刻似乎渐渐又濒临崩溃的趋势。连心底也是一片冰冷。

她原以为只是师父,可没想到,还有四儿,甚至连殷心姐也——

是的,她们不仅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更是眼睁睁看着她被蒙在鼓里,一日又一日地服食着那催情的药丸;眼睁睁地看她一无所知地入宫假扮杭卿若,面对着朱祁钰情难自已却又不得不天人交战;甚至,她们都刻意藏起来,不告诉七哥她的行踪,只想用期待地眼光等着她失身于朱祁钰,无奈地将生米煮成熟饭。她们用一个所谓的“为你好”做借口,便就这么擅自决定了她的归宿。

“你们明知我心里只有七哥,却还——”一时之间,遭遇背叛的怒火让她无法抑制地揪紧身下的锦被,控制不住地全身的颤抖。自懂事以来,她从未像现在这般怒不可遏过,她想要不顾一切地怒骂,想要不留情面地斥责,想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控诉她们错误的认知,可最终,她动了动嘴唇,却是一个字也骂不出来。她是尹素衣呵,是名动天下的女术士,可为何她看得透命盘,参得透运势,知晓世事变更,却偏偏看不透身侧的至亲到底在思量什么?她无时无刻不防备着居心叵测的人,可直到最后才明了,真正别有用心的是自己最信任的人,是的,是那些她从不曾有过丝毫怀疑的人。

“你们、你们这难道不是陷我于不义么?”那琉璃一般美丽的眸狠狠地猝然绽亮,唇边逸出一抹笑,凄艳,绝望,哀伤。“原来,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为了我好!”挤出唇缝的话语听不出示自嘲还是反问,却沉重又如哀婉的叹息。她紧紧握住手里的邀君令,只觉得全身发冷,就连背脊也彻底地寒透。

除了七哥,她还有谁可以相信,还有谁可以依靠?

“衣姐姐,我们真的是为了你好!”若受伤小动物般的呜咽倏地逸出殊颜的唇缝。这是第一次,她见衣姐姐如此生气。那笑容,那眼神,竟让她没由来地想起了姑姑。她拼命捣着唇,想要抑制自己的哭声,可眼泪却不争气地顺着脸颊流个不停。“衣姐姐,你知道么,你和七哥是不会有结果的,这是造化,是宿命!”

宛若一记炸雷响在头顶,}得素衣一时之间头脑一片空白,几乎不能消化殊颜话语中的含义究竟为何。

什么叫做和七哥不会有结果?

为何偏偏是和七哥?

师父,殷心,甚至殊颜,她们到底知道些什么,瞒了她什么?

不等素衣从惊诧中清醒过来,殊颜便自顾自地又说起话来:“衣姐姐,你还记得么,小时候,师父常说你天资卓绝,颜貌龙章凤姿,颈项似彩蝶翩然,生就一副尊贵非凡的面相。到后来,你在紫云山认识了七哥,突然就要学占星卜卦的阴阳术数,甚至不惜划伤自己的脸以表明决心,而今,你又因天下大劫与朱祁钰纠葛难解——”她说得很快,似乎是抑制着抽泣一鼓作气地说完,怕自己一旦停下,便再难顺利开口说完一切。“如此曲曲折折,兜兜转转,事到如今,你可曾后悔过么?”

素衣并没有错愕太久,殊颜的语速虽快,可她却不曾放过其中的任何讯息。殊颜不过十五岁,以她的认知,是绝对说不出这样深沉的话来的,除非是有人想借殊颜的嘴让她明白什么。素衣不动声色,酝酿了须臾,才应声:“姑姑不是一直教我们么,做了,便要承担后果,容不得后悔,也没机会后悔。”她答得并不分明,瞳眸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掠过一抹幽光。

“我跟随师父研习面相之学,易容之术,虽然时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那些紧要的事,却也还是知道的。”殊颜点点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地继续往下说,那些呼之欲出的答案也令素衣越发心惊:“衣姐姐,你虽然自毁容颜破了相,却不曾伤及眼耳口鼻,也便不算真正破去了命势。面相学有所谓的夫妻相之说,我本是懒得在意他人面相的,他人的命数本就和我无关,即便知悉,也只是自找麻烦,徒增烦恼,若不是你受伤那几日,清远老道士和师父夜谈甚久,我无意中听见他们说什么你与朱祁钰合该是一世夫妻,你救他也份属应当之类的话,我也不曾在意过你与朱祁钰的面相有何契合之处。和你一起诸杀人蛊的那一日,我细细地看清了朱祁钰的面相,这才信了清远老道士所说的话。若是结合身辰八字看你的面相,你的确与朱祁钰乃是绝配的姻缘之相。”

“绝配的姻缘之相?”

当殊颜说出重点之时,素衣不由僵直了身子。她知道殊颜虽然贪玩,但对面相易容之学却并不含糊,再者,面相与命势的关联她也并非一无所知,不过是未曾涉猎如何察人面相罢了,可如今,她却听到一个如此荒唐的答案——她与朱祁钰乃是绝配的姻缘之相?

为什么会这样?

为何师父从未向她提起过?

这难道就是师父希望她失身于朱祁钰的缘由么?

就在她疑惑重重之时,殊颜竟也刚好将话语引到师父的身上。

“衣姐姐,你可曾想过?师父为何不曾过问你与朱祁钰数次独处,却偏偏不悦你同七哥往来?为何即便无可奈何地应允了你与七哥的婚事,也很是勉强,处处为难七哥?”

素衣本想张嘴想说什么,却在殊颜接下来的话语中敛尽了想要开口的欲望。

“殷心姐姐曾拿着药丸去质问过师父,师父无奈之下,只好将实情告诉了我们。他替你衍过姻缘卦,这一世,你与七哥本该无缘,只因你强自毁容破相,成就了一段短暂的孽缘,若是随之任之,最终必然伤人伤己。”殊颜低着头,话语如同背书一般生硬,许是说话说得多了,也就没有再抽泣了。“衣姐姐,师父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你的良人不是风湛雨,而是朱祁钰!他不知该如何向你开口,只得千方百计地阻挠,希望觅到适宜的时机再告诉你真相,就连姑姑——”说到这里,殊颜似乎是为难了,突然噤声,犹如一曲未终却戛然而止。

素衣依然心平气和,不动如山。“姑姑莫非也知道这些事?”

其实,她可以笃定,姑姑必然是知晓某些秘密的。原本的愤然哀怨如今已经尽数消逝,师父,殷心,殊颜,清远真人,甚至,还有姑姑,她此刻不过是在等待,等待着殊颜接下来的话语,让她能够明了,究竟有多少人知道她的命数。

她有本事窥见天下所有人的命势,却独独不可预料自己的命运,只能在情海中飘飘摇摇,犹豫不定,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医者不自医?

师父说,凡习得命理占星术之人,大爱之心不可或缺,定要以天下与苍生为重,切忌为私情私利擅涉天命,否则,必遭厄报,却不知,如今的纠葛,是否就是她的厄报?

只因,她的大爱如此不纯粹,亵渎了术士的使命与光环。

“是的,姑姑也是这么说的。”殊颜并不知道素衣目前的思量,正如素衣所猜测的,她努力地回忆着,照凤羽绯所教的那般诉说:“我本以为姑姑有好法子可以帮你,可姑姑却让我给你这瓶药,她说,若是你真的想与七哥一世逍遥,便服了它,让双眼永无复明的希望,将自己的面相完全破毁,从此不可观星,不可卜卦,不可再涉及命盘与运势,更不可过问天下是兴是亡,他人是生是死。”顿了顿,她刻意加重语气:“尤其是朱祁钰!”

“原来——如此。”素衣默然无语,面色如常,垂下眼,睫毛微微颤动,思绪似乎被一抹一闪而逝的恍惚所惊扰,须臾之后,才用四个字作为答案,以冷然的声音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

殊颜有些不可置信地瞪着素衣,对于她的平静很是不可思议。若是换作他人,遇到这样的事还不哭天抢地,咒神骂娘,可为何衣姐姐不曾如此?反倒如此平静?她纳闷了半晌,终于得出个乱七八糟的结论:修术数之人就是不一样!

又是频频深呼吸之后,她开口为那些还未一清二楚的事件留下追查的线索:“能说清的我都说了,不过,我想,衣姐姐如今大约是不肯再相信我的话了。其他的事,我也只是一知半解,说不分明,你若是想知道,就出宫去见姑姑吧。”

“让我想想。”素衣低眉敛目,语出轻柔,心中明明涌去无限感慨,却又不得不硬生生地忽略,化作无法忽视的隐痛。“四儿,姑姑给药你给我便成了,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去休息了。”

殊颜有些狐疑地上前几步,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将药瓶子放到素衣手上,看着她那平静得有些不正常的脸色,突然莫名开始有些担忧了。

殷心姐姐说衣姐姐必然会经历最痛苦的抉择,可她并不太觉得,衣姐姐对七哥一往情深,原本以为服了那渗有邯郸妖茉莉的药丸,衣姐姐便是铁定会失身于朱祁钰了,可七哥却偏偏在那时去搅局,坏了大家的计策。如今,只怕衣姐姐是断不肯舍弃七哥了,否则,要这瓶子药做什么?她原本是打算骗衣姐姐服了那让眼失明的药,便可成全了衣姐姐和七哥。没想到,衣姐姐竟然一眼就识破了她的伎俩……

其实,衣姐姐只需要喝下那瓶药,出宫去找七哥,这一生便算是有依靠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双目失明,从此抛弃术士的身份而已,有这么可怕么?

她隐隐觉得事情似乎不若她所想的那般简单,可是却又无法碰触到实质。或许,她该药寻个机会旁敲侧击地问问蔺寒川那瘟生,虽然不愿承认,但那家伙的确是比她老奸得多。

“衣姐姐——”

收拾好那一堆用来掩人耳目的药瓶药罐,她往殿门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似乎是想要再说什么。

“什么也不用再说了,万事我心里有数。”

素衣打断她的话,不自觉地伸手摸摸脸上的伤痕,接着便臻首低垂,不再说话。指腹敏感地察觉到那些伤痕的狰狞,这么多年了,痕迹依旧不曾变淡,一如她知道,执念所需要付出的是怎样的相当代价。她没有落泪,没有不甘,只是轻轻的笑了,笑声轻幽地似树梢的微风吹过。

见素衣下了逐客令,殊颜也不好再继续喋喋不休,只得三步一回头地出了独倚殿,心里越发惶惶不安。

殊颜走后好半晌,素衣才将那瓶药塞到床榻的角落里,缓缓叹着气站起身,孑立的身姿在夜色中化作修长的剪影,在月光下尤显清瘦。在这独倚殿也算住了好些日子了,大概的陈设与方位也可以分得清了。她步步摸索着走到窗前,推开窗扉,任由皎洁的月光自窗外柔柔地泻入,轻若蝶翼,银白如霜,泛着清冷的深幽,和着烛光,将地面照映得纤毫可见。

如此良辰美景,她却是看不见。

与七哥的缘是孽缘,与朱祁钰的缘却是姻缘,这一切教她情何以堪,如何抉择?

选了七哥,便不可再过问天下兴亡,不可再过问朱祁钰的生死,莫非,她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七煞劫难所吞噬?眼睁睁地看着已被扭转运势的江山社稷再次陷入水深火热?

难道,就这么欠他一辈子么?

可若是舍下七哥——

不!不行!

七哥是她的知己,是她的良人,是她一生的眷恋,她怎能如何轻易便舍弃?!

她以为自己是个寻觅到了一世真情的幸运女子,却不知,宿命在与她开着如此大的不幸玩笑。

无论如何选,都有她不能承受的结果,哪里是如此轻易便可以定下抉择的?

她摸索着走到琴台边,掀开覆盖在琴上的素绢,转轴拨弦,一如既往地让琴声冷却她如今沸腾紊乱的思绪。

或许,她该要好好思索思索,思索下一步,自己究竟该如何做,才能在这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寻觅一处缝罅,得出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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