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大的文渊阁,华丽而充满阳刚之气。殿内檐柱上雕饰着金龙和玺彩画,三交六菱花隔扇门上篆刻着龙凤承祥的图腾。水晶帘幕之下放置着上好的紫檀条案。鎏金貔貅的炭盆中,炭火不时烧得哔哔剥剥,空气中浮着极淡雅的檀香味,无形地迷离着感官。
朱祁钰端坐在披着水晶獭皮软垫的朱髹金饰榻椅之上,并不曾看向木偶一般不说也不动的汪云慧,英俊的脸庞上更是不见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波澜不兴的深海。宝蓝色的常服上,那九条五爪困龙在五色云雾间翻腾,姿态倨傲,一如这个执掌河山社稷的男人,举手投足皆是尊贵之气。
汪云慧抬眼看着朱祁钰——她那名义上的丈夫,纵使自个儿的脸色显得晦暗,但神色却力持端然如水。满室的金碧辉煌淌进她的双眼,不知怎地就模糊成了蒙蒙薄雾,转瞬又匆匆化去,不留一丝痕迹。
在这重重深宫之中,陪伴着他的是奏折、狼毫、墨砚、香茶。
还有美人。
“皇上在宫里过得还习惯么?”好半晌,她才温婉地开口,打破了那令人呼吸不顺畅的寂静。不知为什么,她越是端庄,脸色就越发显得苍白,仿似为了隐忍,手指不由攥住手中的帕子,紧得连指甲都几乎掐进了掌心,嵌进了肉里。那极细的绡丝帕子不知何时被汗给浸湿了,冰冷的贴着手掌,令她极轻微地战栗着。
寒碜出了口,她才惊觉自己的问题是如此的不识趣。这文渊阁,她从不曾有幸进驻过,而他的怀抱,她更是从未有机会依偎过。此刻,那娇小柔媚的杭贵嫔正在他的怀中熟睡,如玉般的脸轻轻靠着他的胸膛,随着彼此的呼吸轻轻起伏,比亲吻爱抚更显出几分暧昧,营造出郎才女貌的契合画面,令人艳羡。
美人在抱,大权在握,对于一个男人而言,即使从前不曾经历这样的生活,想必也可以很快就习惯吧。她操的实在是不该操的心,早在赐筵款待诸王的那一晚,越王向皇上进献美人,她就曾细细打量过这杭贵嫔,的确是妩媚袅娜,色艺双全,不可多得的玉人儿,也难怪可以讨得他的欢心。而以后,还会有许许多多多的“杭贵嫔”依偎在那个她不曾依偎过的怀抱中,争夺分享着他的驻目与宠溺。
她早该认清的。他虽然是她的丈夫,却从不曾属于她,以前不曾,以后,更绝无这样的可能。
“还好。”与汪云慧的思绪绵绵恰恰相反,朱祁钰似乎根本就没花心思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简简单单两个字就算作是回答。眉尾一扬,有意无意挑作一个极其完美的弧度,他一手揽紧怀中的佳人,一手抓过条案上的折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有劳王妃挂心了。”依旧是那不冷不热的语气,与在j王府时没有任何的不同。
丝毫没有夫妻间的亲昵,有的,只是客气疏离。
汪云慧直直地看着朱祁钰,唇边突然滑过一抹笑,没有半分妩媚嫣然,有的只是悲哀和自怜。她似乎是想说什么,嘴张了又张,却发不出声音,好一会儿,才又平静地开口,问的仍旧是不识趣的问题:“臣妾听说皇上最近专宠越王进献的余杭美人杭贵嫔,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朱祁钰翻着折子的手因她的言语略略一顿,却没有抬头,藏在阴影中的双眼好似两砚反复研磨的浓墨,深不见底。“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唇边浮起一丝阴恻恻的笑纹,他又继续翻着那折子,用心不在焉的语气扔回了一个反问。
他知道,专宠“杭贵嫔”一定会引来多方关注的,而且,为了让这种效果最大限度地引人非议,他刻意营造出了与素衣几乎形影不离的假象。那些关注着“杭贵嫔”的人,都有可能是施下人蛊的罪魁祸首,或者是多少知道些内幕的同谋。
如今,汪云慧的发问是不是意味着一直掌控她的孙太后有可能就是策划“人蛊阴谋”的幕后操纵者?
这很难说。
毕竟,孙太后当日在华盖殿的言行的确有可疑之处。越王进献杭卿若本该是极秘密的计划,可她却似乎知道得一清二楚,还很乐于促成着对自己并无好处的事。若说她没有阴谋,只怕明眼人都不会相信。
“皇上以为臣妾是妒意勃发了么?”汪云慧并不知道朱祁钰此刻的诸多揣测,一厢情愿地将那冷笑给曲解了。低敛的黑眸失神了片刻,才重又拾回神智,若有所思地直视着眼前的他:“皇上误解了,臣妾绝无妒意。皇上如今还没有子嗣,臣妾心想,皇上不妨多册封些妃嫔充实后宫,同沾雨露,也好为皇家开枝散叶。”
同沾雨露?开枝散叶?
好一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妻子!
朱祁钰唇边的笑意更冷了,揽着美人半倚在软垫上的慵懒身形丝毫未变,话语却隐隐散发出摄人的戾气。“朕心里有数。”带点捉弄的意味,他握住素衣的手,指尖轻缓地滑过她手心的每一丝纹路,辗转咂摸,仿似咀嚼着彼此宿命地联系。看不出喜怒哀乐地瞥了汪云慧一眼,飘浮得心思令人捉摸不定,只是语出淡然地提醒了一句:“你还是先顾好自个儿的事吧,下个月便是封后大典了。”
汪云慧惶然不安地低下头,垂眸恭谨得一丝不苟,压低的嗓音带着几分怯懦和不确定:“皇上真的要册封臣妾为皇后么?”
“你今日偕同太后前来,不就是想确定这事么?”朱祁钰眼角搀杂了冷嘲热讽,原本抚摸着素衣掌纹的手倏地收紧,力道大得连装睡的素衣也不觉有些微的吃痛,身子僵了僵。“朕若是不册封你,那,倒是该要册封谁?”眯起眼,眸光刻意扫过素衣微微皱起的眉头,也不知他是出于什么谋算,竟然毫不客气地扔出了一句难分真假的讥讽:“难道,要朕册封杭贵嫔为皇后么?”
汪云慧浑身一颤,明显被他的反问给堵得哑口无言,只觉得全身的毛孔都似乎被那满坑满谷的嘲讽给刺得微微发痛,连心也惶然失措地紧缩成一团。“臣妾失言了。”她微微欠了欠身子,知道朱祁钰对她的误解和反感早已不是一日两日,如今再说这些不识趣的话,只会自取其辱,便也识相地立刻转移话题:“臣妾也知道,册封大典之后,想要出宫必然不易,故而斗胆,恳请皇上答应臣妾一个要求。”
要求还未说出口,她就已然先行跪地。
“姑且先说来听听吧。”
朱祁钰眉目半敛,对她下跪的举动视若无睹,声音没有提高半阶,却莫名地让人不寒而栗。
“臣妾的兄嫂前年因病双双去逝,留下一双体弱多病的孤女,无人抚养,臣妾的父亲便做主,将她们过继给了臣妾抚养,不知皇上可还记得这事?”汪云慧匍匐在地上,低低的声音异常平静,述说着那些早已模糊的往事。
“当然记得。”朱祁钰点点头,澄澈的眸中凝结出冰冷的光芒 :“那两个小女娃不是一直在呆在顺天府的么?”
他记得那件事,当时,她也是如现在这般跪地央求他,而他,也并没有反对。
见朱祁钰还记得这事,汪云慧才又继续往下说。“臣妾的父亲身患宿疾,近日以来频频发作,身子更是时时有恙,臣妾担心那两个年幼的女娃儿无人照顾,想将她们从顺天府接过来,陪同臣妾一同入宫,只当是给臣妾作伴,不知皇上意下如何?”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竟然带着淡淡的哀戚。
真是个手腕高明,不露痕迹的女人,竟然迂回地借这小事提醒他对她一直以来的冷落,孙氏派她到j王府来做眼线,想必也是经过千挑万选的吧?!
朱祁钰只当作是听不懂,眉间浮起倦意,随意挥挥手:“不过是件小事罢了,你既然开了口,朕自然会允了你。还有事么?”言下之意,大有“无事且去,好走不送”的逐客味。
之前,他处处忌讳孙氏,是担心自己的母妃在宫里受苦,而今,他已有了万全的计划,只等派出的人将皇兄给救回来,便功德圆满了。往后的日子,他再也不想受人束缚,看人脸色。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管他什么荣华富贵,皇权尊位,他统统都不想再要了。
撕去伪装的无害外表后,他其实是一只睥睨尘世的鹰隼,随时都可以伸出利爪将猎物撕裂且吞食殆尽,端看他有没有那份闲心。
这宫阙重重的牢笼真的能困住他?
那,要试试才知道!
“臣妾——”
汪云慧依旧跪在地上,似乎并没有起身的打算,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却又迟迟说不出口。
朱祁钰挑眉,打断了她的装模作样:“吞吞吐吐地做什么,有什么事就只管直说吧。”
“臣妾今日斗胆,想为翥儿讨个封衔,不知皇上是不是也能允了臣妾?”深吸一口气,她终于将要说的话说出了口。
旁人听见,只道她是心地良善,可话语传入朱祁钰的耳中,便全然变了味儿。
“哦?你想为翥儿讨封衔?”他玩味地挑起眉峰,几缕不驯的发丝垂落在额际,更显得他诡谲难测。深邃的眸子斜斜一睐,冷不丁地射出摄人寒光,他语焉不详地开口,话语中的嘲讽越发深了。“朕最近太忙,倒是疏忽了,你几时与翥儿变得如此情同姐妹了,竟然肯为了她那胡闹的心思做说客?”
且不提翥儿是不是真的去求过他,这女人能无所畏惧地向他提出这种要求,便不可能没有要同他玩心思的意图。只可惜,谅她再是聪慧,也还稍嫌嫩气了点。
翥儿即便知道他的一些事,也都是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他向来小心谨慎,自认没有一丝破绽,也不怕她妄图见缝插针。
“皇上近日忙于国事,身边有佳人相伴,自然不知翥儿这痴情女子是如何夜夜垂泪到天明的。”汪云慧低垂着脸,没人看得清她说话时是什么表情,只觉得话语中似乎有些一样的情绪,让人刚想要牢牢抓住,却又无法再觅见踪影。自从唐翥儿被送回j王府后,便一直神色恍惚,茶饭不思,有时还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吓得汪云慧以为她患了失心疯,忙不迭地请了大夫来瞧,才知是心有郁结所致。
“翥儿对皇上是什么情意,皇上恐怕应该比臣妾更清楚——”
“纵使清楚,也不过是徒然。不可能便是不可能。”朱祁钰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 “她倒是说得出做得到,脑筋动到你身上来了。”冷冷一哼,那狭长的瞳眸便凛了起来,字字如刺地鞭苔着,也不知到底是责怪唐翥儿,还是不满眼前的汪云慧。
大约是察觉到他的语气有变,汪云慧终于抬起了头,双眼直直地看着他。“翥儿并不曾对臣妾说过什么,只是,她最近一日比一日消瘦,要么就以泪洗面,要么就无神呆坐,茶不思饭不想,前日更是一门心思要去庵堂剃度出家,臣妾好说歹说,费尽口舌才将她给劝了回来。可劝得了一次,劝不了二次,三次,旁人再怎么劝,也都是治标不治本,唯有皇上才能真正救得了她。臣妾左思右想,故而决定今日入宫,斗胆请求皇上成全了她的一往情深!”
朱祁钰沉默了。
当日,翥儿私下里对他说的那番话,他至今记忆犹新,也不知是该说她傻,还是说她痴,他一心要她远离这些暗战纷争,可她却偏偏要任性地一脚踏进来,殊不知,正好给他人可趁之机。
“云慧,你倒是依旧这么善解人意。”
过了好一阵子,就在汪云慧认定一切全无商量的余地时,朱祁钰终于开了口,黑如曜石般的乌眸直直 地揪进她的眸中,听不出是褒还是贬。
“皇上,臣妾与您四载夫妻,从未听您唤过我的名。”汪云慧一字一字地喃喃叨念着,柳眉微蹙,眼神茫然,唇边浮起淡淡的微笑,却又在一瞬间转为哀伤凄惶,几乎被那一声“云慧”给逼出了她的泪意。就连一向平静的声音,如今也如秋日里落下的满地枯叶,让人惊怕它随时会发出满含破碎的声音。
“那你知道朕为什么从来不唤你的名么?”朱祁钰不动声色地低垂着头,并不看她。见素衣一直很配合地闭目假寐,“睡”得规规矩矩,他也就索性将这戏演个彻底。
“因为,在皇上眼中,臣妾是太后派来监视皇上的人,皇上从不曾信任臣妾,又怎么会唤臣妾的名呢?”汪云慧苦苦开口,颊上绽开一朵犹带哀愁的笑容。他对她的态度,与其说是客气,不如说是疏离。四载夫妻,不过有名无实,莫说同床共枕,他甚至连她的手也不曾摸过。
说来实在难以启齿,为人妻已经四年了,她至今还是完璧。洞房花烛夜,他不曾和她说话,也不曾饮合卺酒,更不曾掀她的盖头。整整一夜,她就这么惶恐不安地顶着喜帕呆坐着,听他一页一页翻着书册。直到天微微亮了,他才缓缓走近喜床,也不知抓过什么东西,划破了手掌,将血滴在那喜床上铺开的白练上,静静留下一句“本王身患隐疾,有些不适,过些日子再说”,便出了寝房。尔后,他差心腹的丫鬟过来将自己的东西收掇了,一应搬到后院的“拍阑阁”,便没再踏入过那间寝房。她拿着那块染了血迹的白练,知道了他的用意,除了呆滞还是呆滞。白练上那殷红的血如此刺眼,乍见时心头如被电殛。当时,她只道他是真的有什么隐疾,又不想被人知悉,所以才这么做,出于女儿家的羞怯,她也就没有多问,只拿了那白布交了差。孙太后每次召她进宫,询问有关他的举动言行,她都据实以告,并不觉得他有什么叵测居心。
她从未深究自己是几时开始对他产生了难以割舍的情意,或许是华盖殿里指婚的那一刻,也或许是花轿上,她偷偷掀起喜帕偷看他背影的那一刻。看着他时,她心里想的是一辈子。
他待她并不苛刻,该有的样样不缺,只是,对她,他从来都是尽力避而不见,将心锁在彬彬有礼的笑容下,重重包裹,宁肯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在拍阑阁吟诗作画,也不愿涉足她所住的寝房多看她一眼。
后来,她才渐渐知道,他不肯掀她的盖头,不肯碰她,并不是因为什么隐疾,而是心病。只因,他知道,她是孙太后派来监视他行踪的。
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横在彼此之间,令她不得不接受事实。
原来,他们没有一辈子。这一世,无论是相隔千山万水,天涯海角,还是近在咫尺,一线之隔,对于他们而言,都是同样的遥远。
“你在怨朕?”居高临下的声音嘶哑而低沉,传入她的耳膜,恍若隔世的痛觉。
汪云慧摇摇头,视线焦距幽幽地透过他,落向不知名的彼处,唇色绽出苦涩的笑意:“不,臣妾只是在怨自己,怨自个儿福薄,担不起您的青睐。以往,臣妾嫉妒翥儿,嫉妒她能博得您的关怀,而今,臣妾嫉妒杭贵嫔,嫉妒她能博得您的专宠。女戒七出,臣妾犯了善妒之罪,根本就不配做皇后。”以往,她的心是一潭静水,风雨大了,偶尔还会惊现微澜,可现今,她已经心如死水,未来的日子,即便暴风骤雨,惊雷霹雳,也断然不会再让她的心湖生出丝毫涟漪。“倘若臣妾可以选择,臣妾宁肯不做皇后。”
“可你没得选择。”朱祁钰若有深意地看着她,黑眸灼亮得骇人,心头像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平日温文尔雅的从容,已被出鞘般的锋寒取代,冷戾寒凛,全然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令人打心里觉得胆寒。
“是呀,臣妾没得选择。当日被封为j王妃是如此,如今被册封为皇后也是如此。”汪云慧仰头注视着他。她从不知道,也从未见过,他那温文的脸上会露出这种神情。忘了该要害怕,也忘了该要立即闭嘴,她痴痴地望着他,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长埋在心底的疑问:“倘若,倘若臣妾不是太后指给您的,您对臣妾会不会有所不同?”
“或许吧。”似乎是不愿多谈这个纠缠不清的问题,他冷淡地回应着,下颚越绷越紧,好似要碎裂了一般,借着之前的话题来避开:“翥儿的事,你不用过分操心了,朕自会同她兄长商量,尽快为她做好安排。”
“既然皇上有所安排,那么——”汪云慧无声的叹口气,缓缓起身,打算敛首告退,“臣妾不打扰皇上了。”
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一声幽幽的低叹传入她的耳中:“近日王府的杂事就辛苦你了。”
“若是皇上肯多看臣妾一眼,即便再苦,臣妾也甘之如饴。”她僵直了身子,也寒了一颗心,没有回头,硬撑着用最后的镇定说完那意味深长的话语,无声地哽咽,眼中蓄积了好久的泪终于淌了下来,
微微一滴泪,擦过她的鼻翼,落在绣着白色山茶的短褥上,瞬间就不见了。她颤巍巍地走到门口,还未伸手推门——
又是一滴。
眼前终于一片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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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云慧虽然离去了,可文渊阁内的抑郁与哀伤之气并没有完全消失。
“睡醒了?”朱祁钰垂下头,看着双眼圆睁的素衣,戏谑的语调毫不掩饰。
素衣挣脱他的怀抱,胡乱理了理似乎微皱的衣角。
她从头到尾都在倾听着他与别人的对话,无论是与孙太后,还是与汪云慧,一个字也不曾遗漏。透过这些,她开始想要推翻心中原本对他的界定,却也不得不再次确认一个铁一般的事实——他的脸上有太多的面具,与孙太后的较量堪称是步步为营,谨慎小心,与汪云慧的谈话却是晦涩不明,字字芒刺,顷刻之间,警报解除,他似乎又恢复了原本的吊儿郎当,满不在乎。
而且,她几乎可以确定,他方才执意要抱她在怀中,做出一副无限珍宠的模样,绝对是刻意为之,暗藏目的。虽然不清楚他具体有什么打算,但也知道大概方向,他已经计划从这场闹剧中抽身了,所以才会联合七哥营救朱祁镇。
她现今心乱如麻,不知所措,他的自作主张更是令她头疼不已。
“你为何对她如此冷淡?”素衣一想起方才那言辞哀戚的汪云慧,便忍不住唏嘘长叹,唇齿间一股微苦的滋味。“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你的结发妻子。”
“我可不认为一个会将你平日的一言一行全都告知给别人的监视者,可以称之为所谓的结发妻子。”浏览在奏折上的幽睁瞥了她一眼,方才那装模作样的自称也懒得再用,朱祁钰自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语气却是与脸色毫不搭调的冰冷。
“她也不过是个受人操纵的可怜人,即便做了什么令你不待见的事,也是出于无奈,何必如此斤斤计较?”虽然明知汪云慧和孙太后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可素衣仍旧止不住泛滥的怜悯之心。“很多事情并没有对之分错,只有立场不同罢了。”
“你说我在斤斤计较?”他冷不防凑近她,仍旧在笑,温热的鼻息让她觉得颈项间痒痒的,却又伴着奇异的感觉。修长的手指止住她欲言又止的唇,那肃然的语气像是在教训天真烂漫的孩童一般:“素衣,你错了,想要搏得我眷顾宠爱的女子都一样有所图谋,她们眼中所见到的朱祁钰,之前是大明的亲王,如今是大明的皇帝,不过都是权势与荣华的象征罢了,她们眼中所见的从来就不是我这个人!立场不是理由,但也可以成为唯一的理由——如果你真的需要一个借口自欺,欺人,或者被人欺!”
素衣因他这番话突然觉得揪心,他的话语无形中刺伤了她的魂魄,那种疼痛来得全无预兆。他的愿望那么简单,不过就是希望别人眼中看见的是真正的朱祁钰,可是,那些想要博得他眷顾的女子将他看作权势与荣华的象征,她又何尝不是一样?她从未真正触摸他的灵魂,她只不过把他当作制造盛事太平的紫薇帝王星,从来没有把他当作过一个真正的男人!说到底,她满口社稷百姓,但实质与他口中那些肤浅女子又有多少差别?
“所以,你便执意纠缠我,只因我不曾妄图要博得你的青睐?”她本不想将话语说得这么充满火药味,可是,她思来想去,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会独独看上她这个容貌残缺的女子。她的确不曾有要搏得他眷顾宠爱的意愿,但,这并不代表她没有图谋。
她私自篡改了他的命盘,该了他的运势,甚至折了他的福寿,将傲骨凛然的他给陷入了牢笼,若是他知道她是那最不可原谅的始作俑者,还会不会如现在这般对待她?
依照他的性子来看,他掐死她的可能性会大一些!
“当然不是。”他轻笑着咬了一下她的鼻尖,随即握紧她的手,掌心的薄茧来回反复地摩挲着,带来一阵细碎的痒。“我可没兴趣自找罪受,生生要去青睐一个心有所属的女子,让自己过得不舒坦。”
他看似斯文,但是紧握着她的手却有着说不出的怪异。掌心里的薄茧似乎证明他该是个惯用兵器的高手,可细细抚摸,却又难以分辨那到底是文人还是武将的手,修长的手指适合握笔,亦适合执剑,就如同他这个人,温文内敛之时极致地雅,睥睨天下时极致地狂。
“那你为什么……”
素衣因他的亲昵而不适地皱眉,朱唇掀起,刚想探探他的口风,可是,朱祁钰却并没有给她说完的机会,只是轻轻一笑,出人意表地将她再度抱回琴案边坐定,英挺的脸庞凑到她的唇边,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唇,给出的却是模糊不清的答案。
“你以后总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