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别鹤阅过手中的烫金拜帖,对着眼前招待他的主人齐善拱手道:“慕容家姑爷小姐拜访别鹤也是意料中的事,只是给齐先生带来不便,别鹤真是罪过。”
齐善就跟他的名字一样,和善极了。圆滚滚的身体,脸上也带着十分平易近人的笑容:“哪里哪里,江大侠客气了。愚下能帮上诸位的忙倒真是愚下的荣幸。”说着又摆弄着自己手中比江别鹤手中大一圈的拜帖,笑道:“世家子弟果真不凡,不只礼数周全,而且考虑得极其妥当。”正题虽是拜访江别鹤,但是对于此间主人也极其尊重。
江别鹤眼眸闪了闪笑道:“这是自然。”
慕容家的小姐姑爷们找上江别鹤的消息就如一阵风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江湖。
慕容世家覆灭以来,八大世家的信誉和名声受损,而江别鹤的名声却如日中天。而且出事之后,这些小姐姑爷本应第一时间找到江别鹤了解缘由,却生生的拖了这么久又是何故?更有些人说,八大世家不忿江别鹤以外人的身份处理慕容家的事,要去讨个说法。
所以,除了慕容峪的知交好友,与八大世家来往密切的门派,更多有关无关的人都陆陆续续的涌入了洛阳。
齐大善人不但心善,热情好客,而且善解人意。他的宅院为了方便来来往往的客人留宿,建的极大。这次他果断打开宅门,在宅前摆上了桌椅,放上茶盏点心,举起了遮阳的帐篷,不像是接受客人的拜访,反而却像开武林大会一般。
除此之外,周围山坡凉亭,大路小路上,零零碎碎还有贩卖水果干粮,小型遮阳伞,高跷,凳子的小贩。
众人见状不由得善意一笑——这齐大善人虽是个善人,却也是个商人。他的眼睛似乎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商机。所以,那些路过此地,求助于他的人也显得很坦然。因为他们不用害怕欠下恩情而不能偿还,因为这位大善人总能在他们身上找回什么,但又不伤及他们自己的利益。住了宿,还了情,还没有损失,何乐不为?
而江湖中其他人对此也十分了解,甚至还有无凭无故主动送上门的侠客——他是个商人,也是个善人。虽然用他独特的办法积累了万贯家财,但却用这些家财为江湖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所以,他这样的敛财办法,非但不会引起众人的不满,反而会得到支持。
就像这次,若是其他人利用这次机会敛财,慕容家也好,江别鹤也好,定会怒气横生,觉得自己像被看猴戏一般,被人利用。但若是齐善,却会得到众人的谅解。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人绝无恶意,甚至在这里赚取的钱财,也许下一次就会送到哪个受灾的地区。这次慕容山庄附近的人搬迁,他不是出了好大一份银子?
所以几位武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都淡笑着接受了他的安排。神锡道长,玄通真人,以及其他与慕容家有所交往的门派都坐下了。而江别鹤也欣然接受。,而坐在他下首的就是江玉郎和铁心兰。——他已经从那个小院赶了过来,毕竟这个时候他若不在他父亲身边,岂不奇怪?但是,铁萍姑呢?她去了哪里?
坡上,树上,大路小路上都挤满了人。——江湖传言众多,但却没人能说出江别鹤和慕容家姑爷小姐是敌是友。说是敌,江别鹤却救了慕容家存活的人,若论友,彼此又没透露出对对方的好感。这本就是令人好奇的问题,更何论,人间九秀虽名满天下,但真正见过的人却不多。
简言之,这些人全都是来看热闹的。而如今观众也都就席,似乎只等着拜帖中的时间一到,慕容家的小姐姑爷们到来了。
忽然,在场所有人似乎都被点了哑穴一般,全都闭上了嘴。整个现场顿时安静得几乎能听见落针的声音。——这样空旷的地方,这么多的人,绝不会出现这样的场景,但,偏偏出现了。
因为他们都听见了乐声。那乐声仿佛很远,因为那声音很轻;但又仿佛很近,因为如此轻的声音,他们却好像人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而这乐声,不是别的,却是该在灵堂奏响的哀乐!
听见这乐声的众人都明白了——慕容家的姑爷小姐与这江别鹤定然是敌非友了!下一秒众人又骚动起来——天下间如今名声最盛的大侠,与江湖中地位斐然,势力极大的集团之间的斗法,如何不让人激动!
乐声慢慢越来越飘然,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近了……如泣如诉,又充满了悲愤和无力,似乎让在场的众人都开始感觉到那种不能用言语表达的沉痛。
哀乐忽的一停,众人犹如梦中惊醒,但心中的怅然却依旧残留——慕容家覆灭,九小姐失踪,慕容家其他的姑娘的心情是否犹如此乐?
江别鹤脸色却沉了下来——慕容峪好福气!女儿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竟先下手为强,用含有内力的音乐来衬托自己的处境,影响众人的思想,引得众人偏向他们。
乐声既停,天空中却忽然缓缓飘来十六个身披白纱,云鬓高髻的少女,少女手中一手挑着花篮,一手洒下花篮中的花,白色的菊花在空中旋转,似乎在向每个人诉说它的无力和悲哀。美丽的少女映着秋阳的微熏,慢慢的落到地面上,然后立即分成了两拨,空出一条道来。只是她们每个人都冷着脸,但不知为何,只要一对上她们的眼睛,那双眼中的哀伤就若有似无的散发出来。
刚才的喧哗又一次恢复了寂静,想到魏无牙那恐怖的军团,想到坊间流言中叙述的人间地狱,想到即将到来的几姐妹——她们不只是武林世家的少夫人,更是一个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娘家,失去了至亲妹妹的几个女人。众人原本看热闹的心境有了些微的变化,而意志薄弱,容易受到影响的普通人,更是黯然神伤——也许这首哀乐使他们想起了离世的亲人?
神锡道长见此场景不禁皱了皱眉——用含有内力的乐声影响人的思想导向似乎……但心念一转,想到那故去的友人和那几个言笑晏晏称呼他道长先生的小辈,长叹一声,便展了眉。
江别鹤见状,心中暗叫不好,定要转移开众人的注意力,于是起身拱手道:“敢问几位姑娘,几位小姐和姑爷可在?毕竟拜帖上所定的时间已过……”话未说完,但却留下了足够的想象空间。
只见人群中突然有一人提高了嗓门道:“世家子弟就是不同,架子也比他人大了几分!却让江大侠和几位前辈好等啊!”这一声不是大吼大叫,但在在此刻安静的环境中却犹如一声惊雷。众人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江别鹤面上依旧一派正气,但心中却笑了起来。——此次,他这方看上去虽只有他和玉郎两人,但这人群之中却混入了不少他安排的人,在关键的时候引导方向。而且……他的形象已经打造完成,慕容家的姑娘若只有单薄的言语和武力根本不能对他做什么,不,应该说做了什么最好……到时候在场所有的江湖正派都会站到他这一方。难道他们敢与这么多人为敌?
但那几位手持花篮的少女却像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只是用着一双双满含忧伤的眸子静静的望着位于正前方的江别鹤。
而江别鹤却在心中冷笑——难道他们认为自己是这么容易骗的吗?这些女子的穿着确实很像移花宫的人,但移花宫人的眼睛却不会流露出这么明显的情感——她们几乎已经忘掉了喜怒哀乐……见到她们,他才更一步确定了,以花无缺的性格,根本不会动用移花宫的力量……
突见人群中一声骚动,接二连三有人叫道:“来了!”而将这一块地方围得严严实实的众人竟像商量好一般,潮水般退却,留出一条大道来。骚动却渐渐平息,场面竟第三次安静下来。因为他们见到了一支白色的队伍。
白色的马,白色的轿子。白马有九匹,轿子有九顶。
白马上骑着的自然就是慕容家的九个女婿,白色的轿子是有穿着白衣的大汉抬着,轿子旁都跟着个白衣的俏丫头,轿子里自然就是慕容家的九位姑娘了。队伍安静而又有秩序的缓缓前行着。
只是,慕容九姑娘不是已经失踪了?那第九顶轿子里坐着的又是……
轿子停下。俏丫鬟们掀起了轿子的门帘,白色的轿子里走出几位同样一身白衣,但不施粉黛,不戴朱钗,干干净净的美人来。只是那第九顶轿子旁的丫头却没有动,依旧静静的立在原地,而那丫头不是别人,正是本应留在慕容山庄的小蛮!
八个美人竟都没有梳上妇人的发髻,乌发披肩,在同一个地方都别上了一朵戴孝的白花。——这白衣不是白衣,而是孝衣!
白马上的青年也都静静的下了马,相携着自己的妻子缓缓前进了几步。
花无缺一人走到了前面,拱手淡淡道:“请诸位前辈恕罪。”身后的男子也跟着拱了拱手,女子欠了欠身。——看来他们似乎把主动权都交到了花无缺的手上。
齐善是这里的主人,客人来访,他自然要第一个接待,于是,挪着他那圆圆的身子到花无缺面前,回了个礼,笑道:“几位公子和夫人实在客气了。我想你们都听说过,齐善欢迎一切带着善意的客人。”
花无缺见状也微笑道:“在下自然是知道的,便待诸位姐姐姐夫多谢齐先生的招待了。”他虽然笑着,却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喜悦,反而是一种无力的悲伤,看得齐善一愣。而在仔细瞧瞧另外的几位公子和夫人,苍白的脸色,郑重的态度,悲伤的双眼。
没有一个人说话,包括江别鹤。——他们的斗争已经开始了,不知对方的打算而随意出手不是他的风格,只有沉得住气才可后发制人。
齐善早就识趣的退到一边——他虽是这里的主人,但也不过是陪客。
江别鹤不说话,花无缺也不说话。慕容家的人也都静静的望着江别鹤,眼中有悲伤,但更多的,是恨。他们中间仿佛已经汇成了两股在相互碰撞的气流,让人人都觉得天地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动静,唯有自己的呼吸渐渐急促,心跳渐渐加剧。
众人在心惊胆战的同时,却也奇怪——不管坊间如何流言四起,但他们都从未听过他们之间有什么冲突,甚至,还有几分交情,但为何今日一见面却像你死我活的仇敌?这股气势以他们为中心而向外辐射开了,近的自然也跟着不敢妄动,但远的却有些耐烦不住了,骚动开始慢慢的由远及近。
终于,人群中又响起了阵阵惊呼,并在次让出道来!因为一群持剑的白衣女子碎步跑来,犹如她们的手中剑,冰冷却刚强。
只见领头的女子一挥手,众女子就分散开,将齐善为他们腾出来的空地团团的围了起来!这些女子与那些手持花篮的女子不同,眼中没有悲伤,没有沉痛,有的只有剑一般的锐利!在坐的几位前辈也不由得将手移到了距离自己的兵器最近的位置。
领头的女子忽的朝花无缺半跪道:“秋澄奉命来迟,妄公子恕罪。”
花无缺点了点头,她便退了几步,汇合到那些女子之中。
江别鹤心中巨震——中计了,花无缺只是在拖延时间!之前手持花篮的女人原来是为了让他确定自己想法的障眼法!然后引得他放心大胆的和慕容家的人比拼气势,其目的只是为了给真正的剑锋出时间……
他没想到花无缺竟然会动用移花宫的力量……江别鹤与花无缺不算有多熟识,但江玉郎却与他称兄道弟,在江府的那段时间,他足够看清花无缺是个什么样的人——看似对谁都很温和,其实对谁都不在意,看似好亲近,其实却也带着移花宫人独有的傲气,看似跟谁都能很好的相处,实际上却很难交心,而且总是习惯独自行动。花无缺自身傲视半个江湖的实力,足够他我行我素。但偏偏有时候又单纯、讲礼,尊师重道得很。
明明依他的性格,为慕容家的事务奔波,就只会以慕容家姑爷的身份行动;若今后移花宫出了事,也不会愿意求助于慕容世家。这也是移花宫人不愿他人欠他们恩情,也不愿意欠别人恩情的傲气!所以,当日慕容世家与移花宫结为姻亲他才一点都不着急,因为他知道,这种结盟不过是形式罢了……
江别鹤仔细的打量着花无缺,看着他如今一望却看不见底得眼眸,瞳孔微收——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他的做事风格却在短短的两年内有了变化……
之前那股冷凝的气势在移花宫的宫女赶到的时候就已经收了回去。花无缺似乎又成了那个看上去亲近无害的翩翩佳公子。只见他再次迈了两步,有礼道:“敢问江大侠可是第一个赶到慕容山庄的人?”
“正是在下。”
“不知当日的现场是个什么情况,可否请江大侠告之?我们几个赶到的时候,江大侠将后续处理得太干净了,我们根本找不到什么线索……九妹失踪,我们实在忧心……”
江别鹤皮笑肉不笑道:“这是应该的。”仔细的叙述了一番他赶到时的情景。
花无缺脸上忽然变得遗憾起来:“这么说来,江大侠赶到的时候九妹就失踪了?”
“正是。”
“江大侠真的没见到过九妹?”
“自然如此。”
众人听他们这一番话,着实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若只是为了问这些众人皆知的问题,何必这么拐弯抹角。
花无缺默了半响,忽然长叹道:“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江大侠救了山庄的幸存者,烧了慕容山庄,熏艾草,迁移附近的民众,将接连可能爆发的危险遏制住……我们都会感激你的。你又何必骗我们呢?”
这一番话说的不但众人愣了,就连江别鹤也愣了——他以为他们要质问他南宫启的事情呢……毕竟移花宫的宫主不是傻子,就算一时被他蒙骗,也瞒不过太久,一经推敲,在上慕容家原本就对他的怀疑,联想到与他有关并不难只是这先扬后抑的话……
“什么意思?”
花无缺的脸冷下来:“江别鹤,把九妹还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