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远怀满怀愧疚的要找他二哥,可是苏爷却不想见他,李远怀和周旭二人这次的时间并不宽裕,原本第二天就应该启程北上的,可是勉强在此耽搁了两天,还是没有办法见到苏爷。
他二人还想了个损招,花钱请了大几十号人,跑到苏爷名下人气最旺的好几处商铺门口站着,也不吵闹也不买东西,想想那么多人,阴沉沉的一句话都不说杵那儿,客人进来一个横眉冷对盯一个,哪里还有生意上门。
谁知这样一来没有引来苏爷,反倒是把官差给引来了……官字两张口,平日里没少吃苏府的享用,自然是帮着苏爷这边,这倒是李、周二人没想到的,惹了一身麻烦,好容易花钱解决此事,他们也不敢再用这种办法逼苏爷现身。
转头又去找黑寡妇,无论怎么在泰宁楼吹毛求疵,都是见不到人的,打听到她家住何处,上上门去找,结果依然是找不着人。
苏爷和黑寡妇这般形迹,不得不让他们怀疑,对方是不是有意躲避,毕竟那天,李远怀分明看到二哥已经看到了他……又或者是因为这些年他长大了变化太大,二哥一时没有认出来?
但是他那时与他对视的神情,并非对是对陌生人的那种……
李远怀心里有愧,所以纠结在找二哥一事上,可周旭却觉得,那人在李家吃了那么多苦头,躲起来不见他也是人之常情。最后无法,他们还有要事,没有时间继续耗下去,只好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正中苏爷的下怀,他早查到这回他们来臻南是受了密令,料想他们没有时间拖延。
“远怀,若是实在心里介怀,等此事结束之后再来一趟便是了。”周旭安慰道。
李远怀叹了口气,道:“罢了,他不想见我就罢了,横竖我也是一厢情愿,看他如今生活的很好,我也没什么负担了。”
话是这样说,心里到底是有些遗憾的,末了,他写了一封书信,将苏爷离开李家之后,他生母来寻,以及父亲悔悟,一直心挂于他的事情都交代了下来,还详细提及了他生母的身后事如何处理的,现在尸骨在哪里安葬。
这也是李远怀的一番心意,写好之后派人送往了苏府,他二人便启程离开了。
一切机缘,冥冥中自有定数,他二人离开城里的时候,在城楼之下,周旭无意识的抬眼一望,看到对面街上走过一个年轻妇人,他第一眼飘忽而过,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妥,可是在眼神移开之后,徒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马上又复而再望了几眼,从奇怪到疑惑到讶异到震惊,最后愣在了当场。
秦桑正在看布庄门口堆放的几块布料,并未注意到有谁的视线正落在她身上。
她未注意,可是自有人注意,街上有几个人顿时冷汗都冒了出来
于是乎——
突然,街上两个人吵了起来,一个说你撞了我,另一个说你踩了我,说着说着挥舞了拳头要打起来,路上的行人少不了看热闹围观的,这人一多,你挤我我挤你的,就有人遮住了周旭的视线。
周旭左看右看看不到方才那人,连忙要走过去,可是路上不时有人挡住了他,等他好容易挤过去,人已经不见了。
“怎么了?”李远怀赶上来问道。
“没……没什么。”周旭若有所失,久久不能回神。
李、周二人一离去,苏爷心里顿时安稳的许多,李远怀的书信已经送到了他的手中,他拿着书信放到香炉里烧掉了,看也没看一眼。
秦桑失约的时候,他一把火把预备给两人乘坐的船烧掉了,那是发泄,此时烧掉书信,倒不是因为心中仍不平,或者表示自己的不屑,而是他觉得,自己和李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那个府里住着据说是他父亲、兄弟的人,他曾经恨极了他们,但是现在回身面对,却觉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这些人不过是他生命里一闪而过的人,连个影子也不值得他去记住,何况憎恨?
这些人,如今对他来说,太微不足道了。
虽然苏爷不知道李远怀的信中有他母亲的消息,可是以他现在的能力若是想找到这个人,何用等到今天?
只是那个人既然二十几年不曾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不管原因为何,对他而言早已经没有再出现的必要了。
待到书信烧成了灰烬,他盖上香炉的盖子,转身走到书桌前,拿起另一份密文,想到其中的内容,便微微皱了皱眉头。
幸好那两人已经走了,不然还真是让他担忧,今早传来“那人”的命令,叫他去处理另一件事务,有些棘手,否则也不需要他亲自出马。
说来,这一去,只怕没有两三个月是回不来的。
“主子,不好了。”小唐进来道。
“什么事?”苏爷皱眉问。
“周世子半路折回来了。”
话音未落,空气中的温度瞬间直降,叫人从后脊梁骨寒到脚底板。
……
周旭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本来他与李远怀身负重任,事关大政与臻南惠王之间一场秘密的交易,他们此行已经谈妥了条件,现在要做的就是去敖宁,将在惠王那里得到的信物交到指定的人手中,然后再到怀安去进行下一步事宜,可是他方才犹豫再三之后,却跟李远怀说,让李远怀一个人去敖宁,自己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之后再到怀安汇合。
李远怀的二哥在此处,李怀远想尽办法不得一见,也未曾丢下身上的任务,带着遗憾仍然继续北上。反倒是他……可是他心里就是有一股难言的焦躁,使他不得安宁,迫他一定要找到刚才那个人。
也许刚才只是自己的错觉,也许就算找到那人也会失望,这些他都明白,但是不见到结果,他无法死心,也没有办法安下心来去做别的事。
那时那具残缺的尸体……他无法相信,聚天地灵气而生的那么个人,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如果说,每个人这一辈子,都会有至少一个心结的话,那么她,便是他此生最难解的心结。
城外三里处,苏爷策马挡在路当中,菜青色的面容上,一双凉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细长的眼睛里透着冰冻三尺的寒意。
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护院侍卫样子的人,也是骑着高头大马,面无表情的候着。
“你已经离去,何故回来?”苏爷问道,声音清冷。
这话问得很突兀,毕竟周旭是第一次见这个人,于是他狐疑道:“阁下是……”
“敝姓苏。”
“苏?”周旭会过意来,忙问:“莫不是苏越……苏公子?”就是他们这两天一直要找的人?
苏爷生平最讨厌公子少爷这类的称呼,故而周围也没有人这般称呼他,这人果然和他气场不和。
“……我就是苏越。”
“久仰久仰。”周旭彬彬有礼的拱手道,行为举止间,自然流露着大家之风。
苏爷皱眉,正统的大家公子都是这么磨叽吗,看不出他来着不善?
“你人都已经走了,何故还要回来。”他又道了一遍。
“苏公子,为何这样问,在下自来自往与阁下何关?”周旭道。
这几日苏爷一直不见他和李远怀,怎知他半路折回,人家却在半道上等着他,分明他们的举动对方一直是了如指掌,单只是不想见他们而已,可是这回他回头,却不是为他。
“苏公子,这几日我与我的同伴二人求见你而不得,实际上找你的并非在下,而是我那位同伴,你们日前在街上曾有过一面之缘,阁下可记得他?”周旭问道。
“不说旁人,我问的是你,你为什么要回头?”苏爷心道,这人听话怎么找不到重点。
“在下另有缘故,与阁下并无干系。”在周旭看来,自己能和面前这人扯得上关系的,恐怕就只有李远怀的,自然不会想到对方另有顾及。
“不管你是什么缘故,我劝你快点离开。”
“为何?”周旭说着,打量了一下苏爷身后的几人,暗地里揣测了一下对方的意图。
“我周遭十里之内,凡是与李家有关的人,我都不想见到。”苏爷道,说的虽然不尽不实,但面上他总需要一个赶人家走的理由吧。
“可是——”
苏爷不耐的打断他,道:“我不管你究竟想干什么,缅罗城是我的地盘,我说不想见到你,你就必须离开。”
“这话未免太不讲理,若是在下不答应呢。”饶是周旭再好的风度,也寒下了脸,这人实在太霸道了。
“哼哼,不要以为我不认得你,李远怀自小和你交好,你是什么身份你我心知肚明,就你们两个的家世身份而言,一齐出现在臻南,其中的意图,可真叫人得好好揣测一番……我觉得周世子你,还是快快离去,以免行踪落到有心人眼里比较好。”
威胁,毫不遮掩的威胁,并且对着对方的弱点一击必中。
周旭果然面色难看了。
正在这时,站在苏爷身边的小唐眼睛一眯,仿佛感知到了什么,与另一人递换了一个眼神,那人便飞奔到他们身后的树林里,揪出了个人,正准备将其扔出来,结果一看,吓了一跳,连忙半途改为恭恭敬敬的轻拿轻放。
那人是谁?却是秦桑。
这秦桑是最不该出现在此的人,怎会在这里?
话说这几天苏爷古怪的粘人,她起先还被唬弄过去了,但还是感到有些奇怪,而真正让她觉察到不妥的,则是今天在街上的纠纷。
因为当中闹事的那几人,虽然换了模样打扮,却还是叫她给认出来,他们是苏府的人。
她在苏府见过他们,而她有一双很会认人的眼睛,便是苏爷,当初不也是给她轻而易举的认出来了吗?
尤其是引开她的那人,也是苏爷府里的人,不过是以真面目出现在她面前的,口称苏爷约她在泰宁楼见面,可是她去了之后左等又等都不见他的人影,直到后来才有人过来传话,说苏爷临时有事,不能来了。
回想近日苏爷的古怪举动,秦桑判断,苏爷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而且是与她有关。
她相信苏爷对她无恶意,只是所谓好奇杀死猫,女人又是世上最好奇的生物,秦桑已经算是女人当中对好奇心的克制力相当强的种类了,可并不代表她会喜欢与她有关的事情在发生,而她却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她想不过气来,便到苏府去找苏爷,远远的却见他带着小唐等几个人骑马离开了。
于是,她就在街上胡乱塞了钱给别人,牵走了一匹视线范围内最近的劣马,开始了反跟踪。
一路上,她只敢隔着很远的跟着,尤其是出了城,基本上只能依靠马蹄印来判断他们的方向。
后来远远见他们停下来和什么人说话,便弃了马,偷偷的潜到离他们绝对不算近的树丛里躲起来。
那位置是她掂量又掂量了的,远的基本上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只能偷窥一下情况而已。想她真是可怜,这个跟踪跟的真是憋屈,主要是她太忌惮这些人了,她知道苏爷不会武功倒还罢了,可他的身边还有小唐等几个看起来很厉害的人。
未想再怎么小心谨慎,刚刚一躲好还没看清那边的形势,就给人家揪了出来,气愤啊!
实力太悬殊了!
苏爷也被秦桑的突然出现搞蒙了,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但见秦桑尴尬一笑,道:“我出来踏青的,你呢?”
下一刻,当她的眼睛,从苏爷身侧看到那个以为再不会相见的人的时候,笑容僵住了——
周旭自她出现便一眼不眨的盯着她,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更是激动万分。
秦桑现在给人的感觉,和以前相比差距太大了,但即便是美玉蒙尘,其形还在,这也是为什么在街上,周旭看她第一眼的时候不以为意,结果越看越疑惑,越看越吃惊的原因。
就算是这样,他也无法完全确定她的身份,直到她开口说话,一个人的样貌气质可能改变,而声音发育成熟之后就很难改变,何况还有说话时候的语气神态。
如果这些依旧很牵强,那么当她看到他时,眼里流露出的那种和他相同的震惊,似乎也能说明一些问题。
“珍儿……”周旭小心翼翼的道,声音有些颤抖,还有一些害怕,他害怕自己弄错了,空欢喜一场。
苏爷抿着嘴唇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当听到周旭温柔悱恻的唤出“珍儿”这个称呼的时候,细长的眼睛略动了一下,闪过一丝凉凉的杀意。
缅罗城,苏府大厅之内,气氛十分奇怪。
苏爷坐在主位上,微眯着眼睛,神情阴霾,右手撑着下颚,左手搁在椅子扶手上,食指还在一下一下无意识的轻轻敲击着,标示着这具身体的主人,正在思考着什么问题。
其下两边各坐着周旭和秦桑,两两相望,却是各自一副心思。周旭激动中有着难以置信,忐忐忑忑的想要确定答案;秦桑倒是内心纠结万分,欲相认却又怕引起难以估计的后果。
认,还是不认,真是个头疼的问题。
总之这三人各处一方,看上去大有三曹对案的诡异之势。
秦桑心中有顾忌,单就昔年他们的情谊,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做漠然之态,何况那段时光,可以说是她最美好的回忆,其中的意义又可是能轻易忘却的?
但是,她怕的是一旦相认,会有可能将她从现在的生活里剥离出去,她已经不想再扯到什么纷争当中了,她可没忘记大政王家可是虎狼之所、是非之地。
冷场片刻之后,周旭突然想起什么,手放到怀里摸了半天,最后拿出一个物件来,打开面上包裹的丝绢,赫然出现的,乃是一个绣着麒麟戏珠样式的荷包。
他站起来,拿着荷包递到秦桑跟前,伸出的手居然微微发抖,只听他缓缓道:“你,可认得这个?”
声音有种强撑的平静,甚至还有一丝祈求的意味——祈求老天千万不要让他再失望了。
秦桑仔细看去,麒麟的图样是用一颗颗如米粒般大小的紫色小珠子串成的,另外麒麟所戏的那颗珍珠,乃是当年万寿诞上御赐的贡品……
这个荷包,已经被磨旧了,颜色也不鲜亮,却是用最细腻的丝绢包裹起来,时时戴在身边,常年浸透着他的体温和怀念。
有道往事如烟,那年岁,一针一线所绣成的东西,如今确然出现在眼前,让她百感交集。
“周……周旭哥哥……”秦桑轻轻唤着,面上似悲似喜,无尽的哀丝。
这是她的周旭哥哥啊!
秦桑终究还是认了,面对如此的周旭哥哥,她无法做出否认的举动。
周旭听到这话,身子微微一颤,内心却是过于震动,反而平静了下来,笑了,道:“总算是……总算是……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他内心要对她说的话言不完、道不尽,结果说出来的,只有“太好了”三个字。
脸上笑意温柔如暖风,眼中却包含着狂喜、庆幸、伤痛、思恋、爱怜许许多多他自己也不能说尽的情绪交杂在一起。
老天保佑,她活着,真的活着!
“珍儿妹妹,你受苦了。”周旭心疼的道,他早已注意到她外貌的变化,却不知道是她特意为之,只道是这些年她不知受了多少苦,以致美貌都被消磨了。
此情此景,让他对她更是怜惜自责,他为什么没有早点找到她?
秦桑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摇摇头道:“没事的,脸上是我特意擦的药粉,洗过之后就恢复了,你知道的,现在出来走动,面上总是要遮掩一下的。”
他们都难言的望着对方,太久不见,他们都经历了不少事情,千个疑问万个思念俱在心头,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此时,被忽视半天的苏爷动了,他站了起来,微微一笑,道:“听闻周世子婚期将近,姚侍郎的千金是出了名的温婉可人秀外慧中,真是可喜可贺。”
苏爷之笑,和蔼和亲,超凡脱俗,自成一体,既有春风暖日一般的形态,又有寒冬腊月一般冻人的感受,更有飞沙走石,愁云惨淡一般的错觉,看得周旭一愣一愣的,半天才想起他说的是什么。
多么突兀的一句话啊,但是周旭意识过来之后却没有反驳。
苏爷居然笑了?!周旭是局外人,不明所以,可是秦桑却能感到不安,这样的笑容,他只看到过一次,那次看到过之后,倒霉的黄伯仁黄老爷便死无全尸了。
“苏越……”秦桑望着他,面色复杂。
苏爷也回望着她,好像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叹了口气,道:“我还有事,你们慢慢叙旧吧。”
说罢,便起身走了出去。
“周旭哥哥,你在此等我,我去去就回。”秦桑忙对周旭道,然后就顾不得许多,追了出去。
追到院子里,总算是拦住了苏爷。
“苏越,你听我说。”秦桑拉住苏爷的袖子,不让他走掉。
苏爷打断她,淡淡的道:“明天我就要动身走了。”
“走?去哪?”秦桑吃惊的道:“怎么这么突然?”
“嗯,我有急事,所以……”苏爷深邃的望着她,道:“这边的事情,你只能自己解决了。”
还未等她回答,他继续道:“本来我想瞒着你把事情解决掉,便是知道若是让你面对你会为难,只是事已至此,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当初你选择来臻南,便是不想回大政,如今你却与他相认,你可想过后果吗?”
秦桑点头,道:“如今我依然不想回去,所以我会说服他不要将我的行踪说出去。”
“你信他?这么多年,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变?”
“若是变了,又怎么会……”将她的东西那么小心翼翼的带在身边?可是这话她没有说出来。
“哎,随你吧。”苏爷叹着拉出衣袖,转身离开。
秦桑心头茫然所失,站了许久,才想起周旭还在大厅等她。
苏爷停了下来,眼如刀,冷而利,已是和面对秦桑时候大不同了,心道,周旭是么?她能信你,我,却是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