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名羲和,誓死追随主人!”
羲和剑灵能够出声之后,第一句话,便是这样义无反顾的誓言。
他终于可以化出灵体。
浴火凤凰,顷刻间挣开了四周的束缚之咒。
玄霄睁开双眼,对羲和剑的变故居然没有多少惊讶,只是浅笑着点头。
“吾名玄霄。”他的语气自然到仿佛顺理成章,似乎他早就知道羲和会开口说话一般。
玄霄的神情平静无波,气息安定,无丝毫凶戾狂煞之处——比起当年刚刚来到这里,他的气质已完全不同。
在东海的这些年,与其说是囚禁,不如说是玄霄自愿换个地方修炼。
当日在卷云台,他虽耗费不少精力,却也不至于不能与神将天兵作战,只是,那人的一句话止住了他的战意。
天道循环。
何谓天道?那日神魔齐聚,可说将过往他认定的一切全部推翻。
即使仙神如天帝,依然逃不过天道循环几字。
神界从此对他界放手。
天道自悬,往复公正。
虽然,玄霄心里清楚,他之所以要比夙瑶多待三十年,十成十是红从中动了手脚。
既然她有心如此,他也不必争辩。
玄霄曾欠夙红一诺——纵然她说恩断义绝,在玄霄来说,这个承诺,却一直欠在那里。
既然如此,便将东海五十年抵此相欠。
冰封的十九年,使玄霄懂得了心如止水,他领悟了凝冰诀,也想通了很多事情。
东海的五十年,起先几个月,他都在思索卷云台上那令人震惊的对话。
当他隐约得出答案时,反而更有种难以言明的挫折感——但也不过短短时间,这情绪便消失无踪。
五十年修炼,使他调理好自身灵力,慢慢地整理心绪,不至于心魔骤然增涨,导致失控。
每一次他看到望舒剑时,都会不自觉地凝视片刻。
望舒剑两任主人……
夙玉已不知轮回何处。
红……和云天青在一起吧。
玄霄曾经很恶质地想,难道红对天河的存在没什么疑问?居然还能够那样欣喜地看着云天青……
天河居然叫她红姨。
玄霄想到自己和天河是结拜兄弟,忍不住有些无言。
要是这么算,根本就是辈分全乱——虽说他们几个没有一个在乎这东西,但是闲暇时想到,也有些郁闷。
望舒剑在三年后化出灵体。
一只白鹤。
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吾名望舒,主人有话转述。‘望舒与羲和成对,始终还是不分离的好’。”
玄霄当时瞪着白鹤看了好一会儿,见她始终那副冷淡的神情,摇头不语。
红和望舒剑简直在开玩笑。
一个不要望舒了,甩手就把望舒扔来。
另一个,显然不想被更改主人,开口就是‘主人有话转述’。
以玄霄的自尊,难道会去勉强一柄剑改换主人?何况他也不需要!
如今他已能控制羲和阳炎,不会被其所制——红这一手,算是什么?!
他抠到那块奇怪的牌子时,更感觉到几分莫名其妙。
时间久了,他渐渐的便习惯了东海漩涡的冰冷无光。
若说冰冷……及不上冰封。
黑暗,也无甚可怕。
“……有人来了,是否迎战?”望舒剑灵突然飞出,站在望舒剑柄上,一双墨玉般的眸子凝望着一个方向,翅膀微微张开,似乎随时准备战斗。
羲和剑灵同时扭头看过去,火焰腾的一下升了起来。
玄霄微觉奇怪,此刻应当不过四十年,但从未有人来过,现在的这个……
敌人?
还是……
闲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不止一个人。
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玄霄微微敛眸,这声音……似乎是熟悉的人。
“……稀客。”玄霄停止打坐,站了起来,长袖一振,周围水波荡漾,点点红色亮光扩散开来,立刻照亮了方圆十余米内。
来人皆是银发紫眸,黑色长袍——竟是幻瞑之主婵幽与护将赢幽。
“……玄霄,数年不见,你变化甚大。”婵幽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她本以为玄霄会受羲和所困,不用数年便心魔肆虐,没想到如今却仍能保持清醒神智,甚至颇有谦和平淡之势。
赢幽站在婵幽身侧,密切注视着玄霄的动静,同时握紧了手中长棍,似乎压抑着怒气一般。
“幻暝之主所来为何?”玄霄没有和婵幽慢慢叙旧的心情。纵使他能不再执着于人、妖之争,但往日仇怨仍在,却不是简单便可揭过。
婵幽静静地笑了,“……玄霄,你可想看看自己的梦?”
玄霄身体一僵。
“不必!”他说完就转身往回走,脚步急急惶惶,全没有先前的安适。
“胆小鬼!”赢幽突然大喝一声,鄙夷之情溢于言表。
玄霄立刻停下,回头怒视赢幽,“你说什么?!”
“胆小鬼——她敢一次次地面对自己的过去,才能度过心魔,不被心魔所制。你却连看也不敢看!”赢幽狠狠地瞪着玄霄,杀气跟着散逸出来,在这小小的地方立刻聚集起一阵漩涡。
玄霄右手刚刚握起,便放下了。
他眯着眼睛看向婵幽,“你受谁所托?幻暝之主何时需要多管这种闲事!”
婵幽诡异地笑了笑,“本座没有受任何人所托。至于代价——只要你看了这些梦,本身就是代价。”
赢幽张口想说什么,却被婵幽拦住,只得愤愤地退下。
玄霄沉吟片刻,伸出右手,“谁怕。”
“那最好不过。”婵幽笑着将几块紫晶石放到玄霄手中,“梦只是梦而已。”
玄霄有些莫名其妙,收下紫晶石,看着二妖突然消失。
“……魔力……”
“千凝魔艮,主人曾经赠与幻暝之物。”望舒剑灵朗声回答,说完后即闭口不言,似乎刚才说话的并不是她一般。
“他们究竟所为何来?”羲和剑灵有些摸不着头脑,兀自瞪着刚才的地点。
玄霄握紧了紫晶石,脸色凝重下来,“……或许很快就会明白。”
他收起灵力,四周再度变得黑暗。
在这片容易诱发不安于绝望的黑暗中……他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什么。
这些紫晶石中……
或许……
不止是他想不起来的那些梦。
幻暝之主既然特地走这一趟,倘若没能取回相应的代价,岂不是万分不合理?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紫晶石,突然发现间隙里夹着一颗小小的珠子。
“这是什么?”玄霄捻起了那颗珠子,没想到他还没有用力,珠子便碎裂成两半。
玄霄只觉得眼前的景色突然扭曲起来,紧接着……
玄霄倒在地上。
羲和剑灵急得大喊大叫。
望舒剑灵却很平静,飞下来看了一会儿,“……回梦的法术。别叫了,惊扰了他更不好。”
“你怎么知道?”羲和剑灵非常奇怪地看着白鹤。
望舒剑灵没有回答,直接飞回了剑里,留下那只凤凰在外面跳脚。
玄霄醒来,是三天以后了。
醒来之后,他盘膝而坐,似乎在打坐冥想。
但是羲和剑灵知道一定不是!他清楚地感觉到玄霄心绪难平,精神状况一团糟!
望舒剑灵居然在这时笑了几声。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玉暖日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羲和剑灵眉目纠结,“什么东西?乱七八糟的!”
望舒剑灵轻笑着续道,“平生莫相思,相思无穷时。平生莫悔,悔之晚矣……”
玄霄的灵力突然暴走起来,但也只是刹那。
望舒剑飞到玄霄手边,一只白鹤立在剑柄上,略带怜悯地看着他,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话。
玄霄立刻安静了下来,煞气顿时消散无踪。
很久之后,羲和剑灵依旧不解,那句话到底有什么魔力?
当玄霄东海禁锢的五十年满,同时历劫入魔之后,他离开了东海。
羲和剑跟着出了这个牢笼。
某日,在青鸾峰,他凑巧遇到了碧煞。
碧煞此时已是碧煞元君,位列仙班。
而双剑的剑灵,却因各自主人的入魔,皆已入魔道。
先是一场大战,打到精疲力竭后,羲和才想起来这个疑问,他说完之后,看到碧煞脸色惨白。
“你怎么了?”羲和不明所以。
碧煞缄口不言,神智不属,一步一晃,脚下错乱地走回前山。
时隔五十年,玄霄再次见到了天河,同时见到红和天青。
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微微侧过视线,避开了红的招呼。
天河这天然的家伙还没发现什么不对,梦璃却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梦璃想到婵幽曾经说过的话,心中略感不安。
‘娘,东海漩涡危险非常……’
‘璃儿,你可知,为娘在里幻暝宫发现了什么?’婵幽笑得开怀,眼里尽是慢慢的讽刺,‘这番,定可让他尝尝无边苦痛。’
‘娘?’
‘情之一物,蚀心腐骨。似他这般从不深思自己念想的人,一旦发觉到……便是无边悔恨。璃儿……好好珍惜自己的幸福。’
‘……娘,璃儿知道。近来大家都很好。’
‘……那女孩大限将至吧。’
‘……嗯。’
‘璃儿,诸事小心。’
梦璃审视着眼前这般奇怪的情形,心中暗恃,娘,你究竟……做了什么?
没过一会儿,云天青开始解释写颜的始末。
红在旁咦了一声,却没插话,视线有些飘忽,显然想到其他地方去了。
等到天河的身世被揭开后,天河傻兮兮地笑笑,摸着头说,“那我不就有两个爹了?”
梦璃顿时无言。
红轻咳一声,“……天河,最先需要关注到的,不是这个问题吧……”
天河眨巴着眼睛,“啊?红姨,那是什么?”
“……你们三个慢慢谈,我先出去了。”红只觉得一阵头疼,索性站了起来。
“你去哪里?”天青很习惯地问了一句。
红走到门外,才懒懒地说,“去找碧煞。”
“哦……”天青摸了摸鼻子,暗思刚才那惊人的灵气爆炸,她嘴上说不担心,现在还是去看了?
红转悠到另一个山头,才看到呆坐在那边的碧煞,不由得松了口气。
“碧煞,一个人做什么呢?”红笑着打招呼,走了过去。
碧煞却惊得跳了起来,急忙拍拍衣襟,似乎没料到现在会有人过来似的。
“……主人。”
红微感不对劲,“怎么?刚才羲和下重手了?”
她立刻看向一处转弯,如果没感应错误,羲和和望舒的灵气都在那边。
碧煞连连摇头,“不是……”
说完之后,碧煞垂下头,咬着嘴唇,半晌不开口。
红也不着急,静静地站在旁边。
许久之后,碧煞糯糯地发出声音。
“主人,我不做仙人了,继续跟着你,好不好?”
碧煞不敢抬头,生怕被看出自己此刻的神情。
他敢肯定,现在的他,肯定是被瑶光嗤笑过的‘被遗弃小孩惨巴巴的眼神’……
“啊?”红诧异地眨了眨眼睛,“你……说真的?”
大概因为红的诧异过于明显,碧煞敏锐地感觉到一丝不安。
他立刻抬起头,“主人!碧煞不想继续待在那个冷冰冰的地方了!碧煞想和主人在一起!”
碧煞吼完这两句话,就觉得一阵虚脱。
似乎,这样两句话,耗尽了他的力气一般。
但是,如果不说出来,主人就不会知道。
碧煞是主人的武器。
不管碧煞成为了什么,心里挂念的,始终还是主人。
羲和剑灵的话,让他突然明白过来。
【相思不言,苦若腐骨】
如果他不说出来,他所有的思念,便只能酿成苦酒。
即使被主人拒绝,他也要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碧煞始终与主人同在。
碧煞紧盯着红,眼神中的恳求急迫跃然欲出。
红苦恼地揉着太阳穴,“……可是……仙魔之气互相损耗,在我身边,于你修行毫无益处,反而可能伤及元神。”
“那小子不也是仙人吗?!”碧煞急得叫了出来,“为什么主人就……”
红被说得一顿,脸颊微微泛红,好一会儿才轻声说,“他不是……就算……我们说好了生死不离。红家誓言从不作假。”
碧煞跑上前抓住了红的手,目光灼灼,几乎要哭出来,“主人,碧煞根本就不想做什么元君,碧煞只想做主人的武器!如果碧煞没有化出灵体就好了,主人就不会扔下碧煞了吧!”
碧煞的力气很大,红的手腕一阵疼痛,她抿唇不答,空着的手摸了摸碧煞的头。
“……这样吧,如果哪一天你登上神位,便可以来找我。神魔之力并不相冲。”
“……主人?”碧煞惊喜交集地抬起头,“主人!你说真的?我立刻就去修炼!”
碧煞欢呼雀跃地消失。
红一转身,却看到一只白鹤停在旁边的树上。
白鹤墨玉般的眼睛凝视着红,翅膀扇了扇,“……主人。”
红听到这句称呼,先愣了一会儿,之后才指着自己,“你……喊我?”
白鹤飞到红身前,落地时化为一柄长剑,正是望舒。
红本想绕过去,奈何望舒剑紧随身侧,不断蜂鸣,她终于没奈何地捡起了望舒剑。
等她回到青鸾峰天青的木屋时,发现里面一片喧闹。
天河很惊喜地对红挥手,“红姨,你看,玉衡剑刚才就在发光哎!”
红不禁拧了拧眉,看向天青,发现他轻轻点头,手指着一个方向。
红不引人注目地看了那边一眼,随即移开视线。
“天河,今天吃什么?”
天河这才放下了玉衡剑,很快开始考虑吃什么的问题。
屋外,一名白衣女子静静地看着屋内,目光温柔地望着天河,注意到天青和红先后看来的目光,她笑着挥了挥手,旋即消失无踪。
玉衡星宫。
瑶光气呼呼地站在玉衡宫的宫门处,看到玉衡出现便扑了过去。
“玉衡姐姐!你终于回来了!我都找不到人一起玩,碧煞居然开始闭关了!好无聊啊!玉衡姐姐去哪里了?”
玉衡笑着接住瑶光,静了一会儿才说,“去看看故人而已。”
“故人?”瑶光怀疑地侧头,“是‘故’还是‘人’啊!玉衡姐姐偷偷下界!”
玉衡轻笑着抚摸瑶光的头发,“瑶光妹妹要去告发吗?”
瑶光的回答便是不屑地撇过头,“谁敢去乱说,我就把他轰下去!”
玉衡不禁笑了出来。
想到先前看到的几人,玉衡心中更有些感慨。
情丝千百结,散落不知去向的那些情丝,却原来在红家人手中。
月老的红线,红家的情丝,都是残缺不全。
难怪即便破坏了月老的红线,依然斩不断那丝丝因缘。
只是可叹,红线两端结住的人,早已被决定——被那个红家后人自己,以同心之法系上。
缘错一步便无可奈何,世间从无后悔灵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