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盆大雨过后,阵阵凉意透人心底。
芳华拉着荣涵的手,在后院子里溜达。她一松开荣涵的手,荣涵就把脚往积水里踩,还不忘回过头咯咯地笑。芳华由着他,毕竟小孩子哪有不图玩的?再过些日子,他们一家三口就得搬去江南了。本来,赵灼然想把荣涵捎回都城的,让那边的王府代为照顾,但芳华说什么都不同意,说孩子还小,没她在身边照顾不成。
打从芳华跟李太后见了一面之后,只进过一次宫,还是太后召见才去的,还是为了戚如意的事儿,说这镇南王的三郡主不求跟她平起平坐,当个妾也可以。镇南王的另外的三个女儿都有了着落,唯独戚如意还没找到好婆家。戚如意抱着非赵灼然不嫁的死心眼,让芳华恨不得骂她一句:缺心眼。大齐朝的男人这么多,非得看上赵灼然,看上了也算了,还得非嫁不可,没门。
别说是妾了,芳华连个侍妾的名分都不会给这个三郡主。当下,她笑着对太后说:别说是妾了,就算三郡主要当正妃,妾身也没什么怨言,毕竟三郡主出身比妾身好。太后是出于一片美意,只是,这种事,妾身怎么好替王做主?她要娶,妾身是拦也拦不住的。这事哪,依妾身看,太后您还是先跟太皇太后说一声比较好,省得她老人家倒是又不高兴了。她老人家高兴了,王又是个孝子,三郡主要过门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梁太皇太后那里,压根就没有赵灼然纳妾这一说,太后只得把这事不了了之。
本来,芳华对戚如意没什么不满的,但现在,她着实对戚如意是牙痒痒了。为什么?话说大半个月前,宫里设宴,等赵灼然回来后,浑身的酒气不说,还不知从哪里沾惹上的胭脂粉味道。细问之下,才知道赵灼然跟戚如意处过,让赵灼然老实交代是怎么一回事,赵灼然浑浑噩噩的,问她东回答西,没半点的老实,芳华一怒之下,拿起茶杯就砸了过去……
为此,赵灼然三天没上朝。但外面纷纷谣传,说齐悦王叫王妃给打了,不敢上朝,省得让人笑话。
镇南王是见过芳华的,听说了之后,以为芳华是泼妇一个,不由得劝戚如意放弃嫁给赵灼然的念头,毕竟当妾身没什么地位可言的,尤其碰上一个连丈夫都打的正室。戚如意倔着,不听劝。郡主耍起小性子,镇南王也没法子,最后只得让赵灼然亲自出马,说她答应过芳华这辈子不会纳妾的。没过多久,戚如意就定了下来,定国公的二世子。相较之下,同样庶出的四郡主戚如敏,飞上枝头做凤凰,成了老十一的长山王的正妃,萧太贵妃的儿媳。而戚如兰,这个萧太贵妃不惜害死荣太妃也想要的儿媳妇,却嫁给了太后的亲侄儿。
两天前,赵灼然已经把帅印交还给皇帝,兵权暂由黄大将军掌管,过不了多久,罗锦就会顶上,成为大将军。说起交还兵权一事,也是一波三折的。皇帝不想赵灼然过早地卸下重担是情有可原,毕竟他才登基还不够一年,但连梁太皇太后也一味劝说赵灼然别太早卸任就让人匪夷所思了。折腾了一个多月,兵权才还了回去。
看一下天色,芳华计算着去了宫里看望梁太皇太后的赵灼然也快回来了,便赶紧唤荣涵,说:“荣涵,别玩,你爹要回来了。”荣涵一听,唬得赶紧把脚缩了回来,乖乖地走回到芳华身边。芳华溺爱地责备说:“你看看你,连衣服都弄湿了,我们进屋换衣服。不然,让你爹看见了,又得挨骂了。”
跟芳华的溺爱放任不同,赵灼然对荣涵很是严厉,简直把不满三岁的孩子当成军士来养了。只要赵灼然眼一瞪,这孩子自会收敛,比芳华在一边苦口婆心说教强多了。
等赵灼然回来后,芳华让奶娘带荣涵出去,又让素锦打来洗澡水。赵灼然泡着澡时,她一面替赵灼然揉太阳穴,一面问道:“你跟母后说了没?”昨晚,赵灼然说今儿下朝后就去长乐宫一趟,给梁太皇太后说一下离京的事儿。
赵灼然不太开心地“嗯”了一声。芳华瞧她神态不对,又问:“怎么了?”赵灼然说:“没什么,只是离开京城后,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了。”
芳华当然知道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日才会回到京城,没准就是这辈子都与京城无缘了。她抱住赵灼然的脖子,全然不顾袖子浸在水里,说:“你要真放不下这里,隔几年回来一趟不就好了么?”
“不是放不下,只是在这里经历这么多事,现在要离开了,还是有一点不舍的。”她跟老太后说离京的事儿时,老太后岁没说什么,但言语神态中是不想唯一的女儿这么快就离开的。相逢难,分别更难。她问芳华:“柏府怎么办?你一走,柏府可要空置的了。”柏耿年除了芳华这个外嫁的女儿外,已经绝后了。
“我已经把忠叔请了回来了,叫他好好地看管柏府,初一十五的替我上香给祖上,清明祭祖。等荣涵长大了,他喜欢怎么处置柏府就由他去了。”
赵灼然拍了拍芳华的手背:“为难你了。”芳华笑了一下:“为难什么?”赵灼然说:“要不是我,柏家不至于绝后。”芳华撇了撇嘴,说:“你就要好好地对我,不然我爹不放过你。”赵灼然笑说:“我哪里对你不好了?上回你一个茶杯砸过来,我对外人可是说自个儿磕的。”
芳华不客气地拍了两下她的手臂,凶巴巴地说:“你还好意思说,你也不问一下背着我干了什么不见得光的事?”赵灼然说:“这个真不能怪我。你也知道,宫里女人多,一来一往的,难免沾上胭脂味。还有,挑个日子,我们把荣涵带进宫,让他跟徐太贵嫔磕头跪别,毕竟他们是母子。”芳华说:“你不说我也会。”说罢,她的脸蹭着赵灼然的脸,挑逗地咬了一下赵灼然的嘴角。
赵灼然当然知道她想要干什么,很是配合……
齐悦王即将离京的消息不胫而走,碰上再过半个月就是芳华的生辰了,府上的礼是堆积如山。实在是没办法搬走了,赵灼然将这些礼变成银票,好为日后的日子谋算一下。到了真正芳华寿诞那一天,王府只是简单宴请一下,没大肆铺张,毕竟还在先帝的一年的丧期之间。
临江王连带女儿女婿一起登门祝贺,连玳见了芳华格外的开心。芳华压根不用问她都知道了,因为连玳都写在脸上了。她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罗锦也没再当木头愣子,琴瑟和鸣。本来,芳华想告诉罗锦春儿生了一个女儿的,但想想,还是算了。早晚有一天,罗锦会跟拓拔昊在战场上碰面的,到时候纵使她不告诉罗锦,罗锦自个儿也会查得一清二楚。
芳华听赵灼然说,托托单于跟拓拔昊开战了。赵灼然说,现在大齐朝最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拓拔昊一天,托托强大不起来。反过来,有托托在,拓拔昊不见得能一统草原。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私底下,临江王跟芳华说了一下李太后,还说了芳华她娘,都是一些当年的事。临江王说,要是李太后当年没嫁给先帝,现在也不会落到如此田地。
天朗气清。
早早的,芳华带着荣涵进了宫。先是到了长乐宫,让荣涵给梁太皇太后请安。老太后精神抖擞,腰板还直直的。见了芳华之后,没有什么不悦。芳华行了一个跪礼后,就站了起来。老太后扫了她好几遍,让芳华浑身不自在,恨不得立刻走出去。老太后这才把目光放在孙子身上,见到孙子两只大眼骨碌碌的瞧着她,立刻招了招手,笑说:“荣涵,来皇奶奶这。”
上一回,荣涵来长乐宫已经多久之前的事了,芳华都不记得了,更可况是一个小孩?
荣涵目不转睛地看着芳华,芳华推了推他,他还是一动不动,无奈之下,她只得牵着他的小手,让他到老太后跟前去。老太后对芳华说:“你也坐下吧。”芳华是又惊又喜的,毕竟老太后少有对她这么客气的。
荣涵坐在老太后身边,见了床桌上一款款的的糕点,伸手就去抓。老太后用手帕替他擦了擦嘴角,问:“好吃么?”荣涵点了点头:“好吃。”看了看老太后,后把自己手中的红枣糕递给老太后。
“奶奶不饿,荣涵自己吃吧。”
梁太皇太后逗了一下荣涵后,让姑姑带他下去玩了,一并屏退左右。
气氛一下子不对劲起来了,芳华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得低着头。
老太后捶捶膝盖,说:“儿女自有子女福,既然然儿决意要离开京城,哀家说什么都没用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么?”芳华答道:“谢母后关心,一切安排妥当。”老太后说:“你要真谢哀家,就把荣涵好好地抚养成人。经历这么多事,哀家已经不指望赵灼然还会想以前一样,事事顺着哀家的意思。以后,哀家不会过问你们之间的事,也没这把力气管你们的事,你们爱怎样就怎样。但你要视荣涵如己出,尽心教养。”
芳华明白这已经是梁太皇太后最大的让步,赶紧跪下来磕头,说:“谢母后成全。”老太后说:“起来吧。”芳华站了起来,老太后又说:“有什么需要就尽管开口,哀家能为你们办的会替你们办了。”芳华说:“一切已经打点好了,母后不用费心。”老太后继续说:“然儿生性沉闷,什么事都摆在心上,你在她身边,凡事多留个心眼。”芳华说:“儿媳会的。”
赵灼然下朝后,来了长乐宫,与芳华拜别老太后。
等她们出了长乐宫之后,梁太皇太后自个儿到了宫门口,含泪目送她们离开,直到连背影都都看不见了,还愣站着。姑姑劝说她:“太皇太后,我们回去吧。以后,您要是想见王,传召到京城便是了。”姑姑一面搀扶着老太后,一面不忘替芳华说好话好宽主子的心:“王妃是个有心的人,她会把王照顾好的,您犯不着烦心。她们俩在一起经历这么多,以后定能相濡以沫。”老太后说:“盼是这么盼。”
姑姑笑说:“太皇太后,女人一辈子不就是图个一心人,王妃也是个聪明人,怎么会不晓得?”
在徐太贵嫔那里呆了一个上午,芳华才跟赵灼然带着荣涵出了宫。徐太贵嫔不舍得儿子,但也没办法。临走前,她把一块白玉佩送给了芳华:“这是我外曾祖母传下来的,算不上什么好东西,王妃你收下吧,算是报你和王对荣涵的抚养之恩。”
芳华推送回去:“既然是这么珍贵的东西,娘娘更应该留着才是。”徐太贵嫔笑了笑:“我留着将来只会带进陵寝,倒不如送给王妃,日后你也可以送给荣涵的妻子。”芳华收了下来,她想,这玉佩的确可以留给荣涵,叫他不要忘了他还有一个娘亲。
十多年后,徐太贵嫔病重时,让人捎给芳华一封信,说自己一直以来给芳华送的胭脂里搀杂了麝香,为的就是怕她怀上了威胁到荣涵的地位,至今想来,后悔莫及,希望芳华原谅她。少量的麝香不会让人怀不上,但长年累月地用,终究会伤身子的。芳华回信说,当年她下江南的时候发现了胭脂里混有麝香,早就没用她送来的胭脂。荣涵是她徐太贵嫔的儿子,也是她的儿子。
在华章门之前,芳华回过头瞧了一眼皇宫,宫殿楼台亭阁,已经远离她了。走出华章门之前,她对赵灼然说:“我第一次进宫,就是从这华章门进去的,现在终于从这华章门出来了。”顿了顿,又说:“跟你成亲那一天,也是从这门进去的。你还记得我们成亲那一天么?”
赵灼然装傻:“这都多少年了?记得不清了。”芳华瞥了她一眼,悠然自得说:“我也记得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拜堂时我把你压倒了。这一压啊,就是一辈子了。”
顺元初年七月二十八,一支军队浩浩荡荡从十里街出发,向着南大门走去。军旗上还是那个大大的“赵”字。
芳华坐在马车里,掀起帘子往外看了一下,街边食肆酒楼上,全是人,其中不乏女扮男装的俊俏姑娘。主帅没骑马,而是窝在马车里,手帕自然而然仍不到主帅的脸上了。
出了京城几十里,在歇息的那一会儿功夫,芳华下了马车,往路边抖了一抖袖子,星星点点的碎玉掉了下来。这是那一晚,赵灼然逼死先帝的证据,她扔掉了,把心底最后的包袱一块扔掉了,从此心安理得。
在回到都城之前,军队在凤凰城驻扎了半年。在这半年里,没人见过芳华,更加没过赵灼然。半年后,再见到她们时,是骑着骆驼回来,芳华更是一身的奇装异服,说着几句大齐人不懂的话。
顺元二年,立春,一辆马车从凤凰城悄然驶向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