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大老爷格外雷厉风行, 头天才透出安排三个少爷去山塘书院的意向,第二日就派了身边得用的牛总管, 亲自将敏哥、达哥、弘哥送进了山塘书院里。
尽管书院招生也要经过考试,但有江南总督的名头压着, 又是三个翰林家的少爷,山长也不是不能通融。
于是二太太只好抹着眼泪收拾包袱,把三个小少爷送进了书院。
大老爷还托人给二太太带话,“山长与我也是常来常往的,必定能把几个侄子照顾得妥妥当当的,请二太太不必太过挂念。书院里还有李家的几个孩子,也都是规规矩矩的读书人, 等闲都很少出书院的, 有他们在,必定能把三个侄子的学业提拔起来。”
这话的意思,二太太又怎么不明白?
这是让她无事不要派人去书院接儿子回家。
连江苏布政使李文清的儿子都是规规矩矩当个学生,区区一个翰林编修家的少爷, 又怎么好玩特权?
大老爷真是不出手则已, 一出手就是这样的高招,一丝人间烟火气都不带,春风拂面般,就叫二太太尝到了他的厉害。
七娘子私底下就和白露嘀咕,“父亲若是早些出手,说不定二婶也就熄了这不该有的心思了。”
虽然在杨家也不是没有要好的姐妹,但对五娘子和六娘子, 七娘子总不好掏心掏肺。
人家又不是你的奴才,这边听了你的话,转头就和大太太告状,你是一些些办法都没有。
唯独白露是在她手底下讨生活,又知情识趣、深通世故。有些话,也只好与她说得。
白露就回忆,“老爷就是这样,我进正院服侍也有五六年了,从没见老爷发过一次火。但有,也就是掌掴五娘子的那次……”
会咬人的狗不叫。
七娘子就沉思,“也不知道前几年,父亲为什么不早些发作了二婶。”
以大老爷的手段,要让二太太知难而退,分分钟的事。
白露就没词了。“这奴婢就揣摩不透了……”
立夏倒是若有所思,又有些欲言又止。
七娘子就笑着鼓励,“你也说说看么,错了也没有人会笑话你。”
立夏就小心翼翼的嘀咕,“恐怕老爷是想给太太找点事做吧……”
那时候大太太可还没有过继的念头。
可不是一心一意地看护着九哥?
自然也就懒得和大老爷打对台了……
七娘子想了想,不置可否,“未必就用九哥的安危来当筹码了?”
白露却对立夏刮目相看,“说实在的,正院里还真是针都插不进来,也就是小雪那一次拉了肚子,九哥本人是从来没有出过事的。”
七娘子心中一动。
就想到了小雪端来的那盘樱桃。
又惦记起了那碗冰酥酪。
小雪这丫头……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如果那一盘樱桃没有问题,而是小雪本人的问题呢?
就算小雪这丫头有问题,那也是四姨娘买通了的,和二太太无涉……这样看来,大老爷的盘算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他熟知大太太是一定不会让九哥出事的,倒乐得看大太太和二太太斗一斗,自己落了清静。
也所以大太太一走,大老爷就对九哥的安全上心了,从来不让九哥和二太太打照面。
现在大太太有了过继的心思,所以他又一次出手,将几个少爷安排进了山塘书院……
从这个角度理解,大老爷的行动就有脉络可循了。
到底是亲爹,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极疼爱九哥的。
七娘子轻轻嘘了一口气。
望着立夏的眼神,多了一份赞赏。
“就算没有全对,怕也准了七八分了。”
人心,本来就不是可以猜透的。能蒙准七八分,已经很了不得了。
立夏抿了抿唇,并没有透出喜色。
“为姑娘分忧,是我们丫鬟的职责。”回答得中规中矩,不动声色。
这丫头慢慢有些开窍了。
七娘子欣慰地点了点头。
又问白露,“你知不知道,三姨娘是哪一天去世的。”
白露一下愣住了。
一时,却还真捉摸不透七娘子的用意。
立夏就更是如坠云雾,摸不着头脑了。
白露小心翼翼地回答,“大约是二月初吧!三姨娘去世的时候,桃花还没有开。”
七娘子在心底算了算日子。
叔霞的胎现在大约也有三个月了。
腹部坠涨,是滑胎的前兆,七娘子还是知道的。
毕竟年纪还小了点,今年才十七岁……连癸水都不准,晚了十多天才发现,这期间大老爷在浣纱坞里又住了几晚,说不准就是叔霞侍寝。
怀孕前三个月有了房事,对胎儿本来就不利,看叔霞的气色,滑胎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也不知道能不能把胎保到二月……
她又叹了口气。
这就得看运气在谁那边了。
很快又进了腊月。
李太太派人来问大太太,要不要同路去香雪海小住。
大太太欣然答应,郑重把十二姨娘托给了四姨娘,“就交给四姨娘了,十二姨娘身子骨不大好,等闲别让她出了浣纱坞……子嗣为重,辛苦四姨娘跟着操心了。”
四姨娘眉眼盈盈地接过了重任,“太太不在家,也只好我来挑起这摊子事了。”
黑亮的眼底一片雾气,看不出她的思绪。
说起来,四姨娘也沉寂了一段时间。
腊月大太太度假的辰光,不晓得她能不能抓住机会,为三娘子物色人家。
不过,大老爷现在无心说亲的话,就算物色好了人选,也未必能通过杨家高层。
七娘子就心不在焉地思忖。
无意间,倒是和四姨娘对上了眼。
两人都是一怔。
七娘子对四姨娘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就垂首凝视着自己的脚尖。
大老爷这几年虽然独宠浣纱坞的几姐妹,却也没有断过去溪客坊的脚步。
溪客坊里现在只住了四姨娘并通房霜降……霜降这几年连屋门都少出,一点都不像是得宠的样子。
四姨娘荣宠不衰。
这样的实权派,随时都可能翻云覆雨,七娘子虽然有大太太做靠山,却并不想与四姨娘交恶。
大老爷这一次没有跟去光福。
朝中局势日趋汹涌,每天都有风波,尽管传到江南已经失去时效,但大老爷依然不敢掉以轻心。
大太太和李太太索性就一道在冲寒馆安顿了下来。
十郎这一次就没有跟在李太太身边。
“这孩子年纪也大了,去年考了秀才,今年进了道南书院读书,读得也很刻苦!就不分他的心了。”李太太向大太太解释。
大太太难掩艳羡,“李太太有福气,这十多个儿子,竟有大半都是懂事的。”
“不成材的也多!”李太太也是满肚子的苦水,“我都不愿说起,老爷管束得虽严,也还是有荒唐的,就好比四郎,全苏州城哪个不知道他的底细?唉,儿子多,是非也多!”
两个人就互相羡慕,互相吹捧起来。
孩子们听得无趣,都互相使了眼色,一道溜出了屋子,到林子里去玩。
十一郎已有十五岁了,他和十二郎这对兄弟生得并不是很像,一个像李太太,一个像去了世的李太太,十二郎的面目更圆润些,十一郎的脸庞就较有棱角。
“十一世兄预备什么时候去书院读书?”六娘子就问,她与十一郎也算熟稔,多年下来,说话就没有那么客套。
十一郎愣了一下,望着六娘子的眼神不由多了一丝温暖。
他微微一笑。“进了元月,我就要到京城的东林书院去了!”
七娘子和五娘子都有些吃惊。
六娘子却是过了一刻才反应过来。
现在京里局势这么诡谲,多少人家都忙着把孩子送回老家,十一郎做什么要迎难而上,到京城去读书?
三个小姑娘都露出了惊讶之情。
十二郎也有些不舍,“哥哥要是能留在苏州就好了!”
七娘子就转开了话题,“去年看的绿萼梅,也不晓得开了没有。索性一道去瞧瞧吧?”
五娘子却还想再追问下去,被六娘子拉了一把,也就住了口。
李老爷这样安排,肯定有自己的道理在。说不定,就牵扯到李家内部的权力分配,当着十二郎,问得太细,十一郎答不答都是尴尬。
几个人就慢慢地踱出了屋子,往绿梅林行去。
九哥也急急地从屋里追了出来。
“怎么不等我!”他埋怨了几句,就与十二郎呼啸着在林间追逐起来。
七娘子拉了五娘子,也走到了六娘子前头。
六娘子也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十一郎说起了话。
毕竟李家是客人,总不好冷落了十一郎。
六娘子今年也有十岁了,虽然还小,但已经眉目如画,露出了小美人的端倪。
她清脆娇美的声音,就在林间回荡着。
“十一世兄,你晓得梅妻鹤子的林逋吗?”
十一郎的声音里含了一丝丝笑意,“当然晓得。”
十五岁的少年,已经进了变声期,声音低低哑哑的,多了一丝说不出的韵味。
“先生前几天才讲到他,说他在杭州隐居,种梅养鹤。”六娘子的语调里多了一丝说不出的娇痴,“我想呀,这梅林要长得好,就要施肥喽。就算他自己不施肥,住在梅林里,难道闻不到臭味呀?”
十一郎放声大笑,又一本正经,“说得很是,我想林先生是一定没有亲自种树的。”
“就是喽,还养鹤,仙鹤是那么好养的呀?往手上一啄就是一个血洞!”六娘子像是找到了知音,越说越开心。
五娘子回首看了看,又看了看七娘子,若有所悟,眼珠一转,也露出了丝丝暧昧的笑意。
“当了先生可不要这样说。”十一郎又叮嘱六娘子。
五娘子就拉着七娘子多走了几步,赶上了九哥与十二郎。
进了晚上,六娘子就悄悄告诉七娘子,“是十一世兄的舅舅想把他接去京城!”
七娘子有几分好笑,“十一世兄告诉你的?”
“嗯,背了人悄悄和我说的。”六娘子有些小小的兴奋,“十一世兄的舅舅原来是二叔的好友……说是东林书院的山长难得想收徒,又很喜欢十一世兄的行卷,这样的机会,可不好错过。”
十一郎也有了秀才功名在身,如果能到京城接受教育,当然也不比在山塘书院读书的几个哥哥差。
七娘子就真心恭喜六娘子,“看来十一世兄是要出人头地了,我们六姐运气不差。”
六娘子很迷惑,“这是什么话……七妹你可不要乱说!……人家十一世兄是嫡子,门第又不比我们家差多少……”
七娘子只是望着她笑。
六娘子就很有些羞怯地低下头去啐了一声,“我懒得理你!”
五娘子却是取笑十一郎,“说是要给我们寻拓片,寻了有三年还未曾寻来。十一世兄真是偏心眼。”
十一郎就有些局促,“五世妹这样说,我无处容身了!这就下山给你寻去!”
也不管五娘子怎么后悔道歉,接下来的几日,他是再不肯和女儿们厮混了,不是去司徒庙访古,就是到在屋里看书。
五娘子很后悔,“都是我嘴快,这下六妹要和我生气了。”
六娘子听了反倒真生气起来,“都只会编排我!不过是与十一世兄多说了几句话而已!五姐不也和许家表哥说个没停?”
她生得好看,此时双目圆瞪,自有一股明艳,五娘子反倒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七娘子就禁不住笑出了声,坐在一边怡然嗑瓜子看戏。五娘子与六娘子拌了几句嘴,又要拉扯七娘子站队,“七妹,你讲我说得对不对?十一世兄……”
“七妹,五姐她分明……”
七娘子大乐,“五姐和表哥是要好,六姐与十一世兄也要好。都要好,都要好。”
五娘子和六娘子难得有志一同,齐齐哼了一声,“将来就不要被我们捉到你的小辫子!”
小女孩在这屋里咭咭呱呱地斗嘴,两个太太在那屋也在议论男女间的这点事。
“十一郎这孩子倒是越发稳重了。”大太太看十一郎很满意,“晓得自己年纪大了,就避讳起来。不愧是李家的孩子,知礼。”
李太太就笑盈盈地夸九哥,“九哥何尝不是越发精灵可爱了?十二郎与他年纪相当的,竟是没有他一半懂事……”
两人就你来我往的客气了一会,李太太看大太太说到十一郎,语气里只有喜爱,就试探着问起来。
“大姑爷这一科中了没有?”
“名次虽不高,却也中了。”大太太很高兴,就夸起了大姑爷。“您也知道,浙江布政使刘家和我们是面和心不和,瞅准了就要给我们家下绊子……上一科姑爷的卷子拿出来,老爷都喜欢,学政那头都提拔到了头几名,谁想到却又不知怎么被黜落了。大姑爷是一点也不生气,又苦读了一年,这一科还不是稳稳的?”
“这居家过日子,还是稳重些好。”李太太附和,“倒不是我夸口,我们家十一郎年岁虽然不大,说起来,竟是和大人一般的知礼……这回又得到了先头姐姐娘家的提拔,想来将来金殿题名,也不会是很远的事了!”
“十一郎稳重,”大太太也认可,“只看行事,倒要比大郎、三郎讨我的喜欢。”
提到李家的大少爷、三少爷,李太太眼里飞快地飘过了一丝阴霾。
这两个少爷,说的都是极好的亲事……十一郎再不说一门好亲事,将来十二郎该怎么存身?
“以咱们两家的亲近,我也就不费那个事请大媒了。”李太太就笑盈盈地握住了大太太的手。“姐姐,我看着您院子里的七娘子倒是个好的,年纪虽小,却也稳重……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若,就便宜了我们家十一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