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姑爷只是进来给大太太请了个安, 就退了出去。
这是个很老实的乡下秀才,虽然穿着打扮, 也有大户人家的样子,但做派就比不上城里人大方。
听着姐妹们的轻声细语, 他白净的脸膛上就有了汗意,给大太太行了礼也不敢抬头,在初娘子身边垂手侍立,就像个小厮。
大太太倒不由好笑起来,就温言问李意兴,“你岳父说了什么没有?”
“泰山大人事多,才说了几句话, 前头就有人来立等着求见。”李意兴脸上的汗就连珠一样地滚了下来, 吃吃艾艾、结结巴巴地回答。
三娘子捂住唇无声地笑起来。
望着初娘子的眼里,倒是多了些同情。
嫁到这样上不得台盘的人家,也难怪公婆宠着,小姑子、小叔子让着了。
李家和杨家根本是两个世界, 初娘子身份再卑微, 嫁到李家,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
初娘子却好像根本没看到姐妹们脸上的异样,含笑注视着李意兴,眼中只有温存。
大太太就吩咐王妈妈,“把大姑爷送到余容苑好生歇着吧!旅途劳顿,不要累着了。”
李意兴如蒙大赦,一边拿袖子擦拭脸上的汗珠, 一边跟着王妈妈出了堂屋。
大太太就笑着对初娘子解释,“你父亲这阵子忙得不可开交,朝廷里正是风云诡谲的时候……难免就怠慢了姑爷。”
江南风俗,姑爷上门是当贵客来款待的,家里没有男丁,就该有大老爷亲自陪着说说话。
不管有什么理由,大老爷只见了李意兴一面就打发他进来请安,是有些怠慢了。
初娘子随意点了点头,“都是自家人,娘又何必这么客气。”
众人就又唠嗑起了家常。
初娘子对三娘子还是那么和气,就好像不知道三娘子方才的失礼。
七娘子看在眼里,对初娘子的评价就又高了几分。
不管初娘子是真心不予介意,还是城府深到不愿把介意表露出来,她都不是个可以小看的人物。
姐妹之间,出嫁前可能没有什么矛盾,出嫁后,比的还不就是自己的夫家?
初娘子出嫁前受尽大太太的宠爱,却嫁了这么一户人家,按理,面对三娘子的轻视,是该有所反弹的。
能以庶女出身,攻略到如今的幸福生活,这里头的确没有多少侥幸。
在对话里她就很沉默。
姐妹们谈起的多半都是初娘子没出阁前的往事。
在香雪海里摘梅花,来年酿梅花酒,却是一多半都酸成了醋。
去太湖泛舟,初娘子带着姐妹们钓上了十多斤重的大鱼,又放回了湖里……
这些往事里,没有七娘子的位置。
初娘子就把七娘子的沉默也看进了眼底。
“七妹现在住在西偏院吧?”她笑问七娘子,“我也曾在那里住过。”
要拉近两个陌生人间的距离,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出两人的共同点。
七娘子微笑着点头应着初娘子,“是,现在住在西偏院,睡的还是大姐姐当年睡过的床。”
初娘子就笑了起来,“九哥同五娘子都在那张床上尿过几次呢。”
五娘子一下红了脸,“大姐!都多大了,还惦记着小时候的事。”
众人说说笑笑,很快就近了午饭时分。
“初娘子跟着我用午饭吧!”大太太兴致盎然,小心翼翼地把小囡囡还给了养娘,“闹了一早上,下午都好生歇着,进了晚上,请二婶过来,咱们为初娘子、姑爷洗尘。”
众姨娘并女儿也就起身告辞,鱼贯出了屋子。
还能听见大太太对初娘子交代,“半下午也去给二婶请个安,她挂念着你呢!”
七娘子就犯起了嘀咕:二太太和大太太和解的速度,也实在太快了吧?
睡过午觉起来,就有人来送初娘子带过来的节礼。
新下的大西瓜、又大又黑的杨梅、甜脆的大白樱桃……都是在这时节稀罕难得的水果。
还有精致的长命缕、五毒香包、艾虎钗,林林总总,也摆满了桌面。
来送节礼的姚妈妈没有急着走,而是带笑和白露叙起了别情。
“还记得我跟了初娘子出门的时候,你不过是个三等小丫鬟……现在都这么有体面了!”她带着笑对七娘子福了福身,“这丫头粗疏得很,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请您不要见怪。”
七娘子不免有些讶异。
白露就解释,“姚妈妈是我二婶母……”
七娘子豁然开朗。
说起来,姚妈妈既然是初娘子的陪嫁,当年一定也是在正院服侍。
怕和梁妈妈也有一定的交情。
姚妈妈又向七娘子讨情,“许久没见侄女,也很挂念她父母,还请七娘子许她半日的假,我带着她一块回姚家探望老人!”
陪嫁去了余杭,几年来第一次回杨家,肯定要和亲戚聚聚。七娘子当然不会扫兴。
“也好,合家团圆么!”她就笑着问姚妈妈,“还有哪房的节礼没送?还是现在就省亲去?”
姚妈妈一脸的喜气,“初娘子也许了我半日的假,若是七娘子没有别的事,明日下午我来接白露!”
“我这里能有什么事——姚妈妈坐。”七娘子笑着让姚妈妈坐,姚妈妈再四推辞,方才粘着边坐到了绣墩上,“上元,还不给姚妈妈上茶?”
姚妈妈就一边谦让,一边留神打量堂屋的布置。“七娘子比去年长大了好多呢。”
上元就默不吭声地端上了两盅凉茶,“姚妈妈用茶。”说完,便束手碎步退了下去。
屋内装饰典雅,丫鬟举止有度。
七娘子啜了一口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姚妈妈说些闲话,又问,“大姐姐在堂屋?”
“嗯!”姚妈妈回过神来,“两母女经年不见,有不少私话。”
七娘子倒也不很讶异。
老牌智囊回来了,大太太肯定有一肚皮的话想和初娘子说。
倒是初娘子,遣了姚妈妈来,一副要借白露传话的样子……是什么用意呢。
按理,自己和初娘子不论是立场还是利益,都没有什么冲突的地方。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是了!
大老爷晚上就带着大姑爷在外院吃饭,顺带还把九哥带去做了个小小的陪客。
进了今年,大老爷倒是越发把九哥当小大人看待,也时常让他到外院,在大老爷的清客、幕僚们身边闲逛。
女人们就在聚八仙围坐,大太太与二太太带了女儿们坐了一桌,大太太嫌姨娘们费事,早早地就都打发回住处去了。
酒过三巡,不免就议论起朝局。
“现在看来,王家也算脱身得早了。”大太太不免感慨,“怎么都捞了个虚衔,现在落马的那几个大人,连虚衔都没捞着,更有倒霉的,还被抄了家!”
围绕着太子出阁的问题,京中已是连番腥风血雨,第一批倒台的几户人家,此时都无比庆幸——至少是保住了身家性命。在如今这白热化的争斗中,出局可就不仅仅是摘帽子那么简单了,抄家灭族的危险,那是实实在在的。
众人都唏嘘起来。
都是士大夫,就算素不相识,也有唇亡齿寒的感觉。
“也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二太太也很感慨,“现在京里,没有谁不是战战兢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轮着了自己倒霉。”
大太太乘机教育女儿们,“妻贤夫祸少,这几家里就有女眷四处串联、贪财枉法,才招惹了麻烦上身,这日子还是得安安稳稳的才踏实,万万不能吃了碗里想锅里,行得春风望夏雨,指望一步登天……都知道了?”
众女儿都敛容称是。
五娘子就关心地问,“也不知道几个姨姨、舅舅家怎么样!”
大太太笑了笑,“这就不是你操心的事了。”
反倒是二太太回答五娘子,“都好着呢,几家根深蒂固,平时行事也都谨慎,没有落下什么把柄!”
五娘子就松了一口气。
初娘子看在眼底,就打趣起了妹妹,“进一次京城,倒成了小大人,也懂得操心了。”
三娘子笑嘻嘻地笑话五娘子,“恐怕是惦记着许家表弟吧!”
五娘子却很坦然,“家里兄弟少,我和表哥又投缘,当然会惦记他!”又问,“表哥最近还好吗?”
大太太目光一闪,看着五娘子的眼神,多了几许深意,“还好!听说许家正要上表请封世子,以后凤佳这孩子的身份就更尊贵了。”
二太太不免笑,“凤佳这孩子也不容易,前头几个兄长虽然是庶出,但都很是能干,想必今次请封世子,私底下也没有少费工夫。”
说到许夫人的不容易,大太太虽然面上不说,心底自然有几分宽慰。
“别人的家事,我们就不要议论了。”她的语气很宽和。“凤佳和太子年纪相当,又得到皇后的青眼,请封世子,也是迟早的事。”
大户人家的女眷聚会,平时也就是这样东家长、西家短地议论着权贵圈子里的新动向。
“权家和达家的婚事,听说又耽搁住了。”二太太就和大太太议论起权家的事,“权家一向低调谨慎,也不知道是嗅到了什么风声,事到临头,又有反悔的意思……”
“张太太也和我提过!”大太太点了点头。
孩子们就有些无味——朝堂上的事,与她们的利益息息相关。这种家长里短、男婚女嫁的琐事,却很少能让她们燃起兴趣。
六娘子就拉了七娘子到聚八仙外头扑蝴蝶。
“听说权家的二少爷英俊文雅,有魏晋遗风!”她和七娘子咬耳朵,“他来给九哥看病的时候,你见着他没有?”
“的确生得很不错。”七娘子就笑着满足了六娘子的八卦欲望。“魏晋遗风么,也有一点吧。”
“和表哥比怎么样?”六娘子兴致盎然。
可怜这群豪门女儿,一年到头见到的男性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七娘子进了正院也有一年多了,也就是见了李家兄弟与封锦、许凤佳、权仲白寥寥数人罢了,六娘子还要见得更少。
李家兄弟虽然长得周正,和许凤佳比较,却要少了几分吸引力,六娘子拿许凤佳来比,一时间七娘子倒是很难说什么。
“表哥比权二少爷小了五岁,没什么好比的。”她就随口搪塞了过去。
“怎么能这样说,三岁看老,表哥又不是襁褓里的娃儿,还能看不出他以后的样子?”六娘子不以为然。
七娘子随口哄她,“等表哥长到十五岁,我再告诉你谁长得更好。”
“好啊好啊。”六娘子很高兴,旋即又意会过来,“死丫头,讹我!”
两个小姑娘就追逐打闹起来,银铃般的笑声,低低地盘旋在屋檐下,为薄纱一样的暮色,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欢欣。
五娘子坐不住了。“两个傻丫头,当着大姐姐的面没规没距的……我去捉她们回来!”
说着,自己也下了桌。
初娘子不禁笑出了声。
“五妹看着倒是没那么倔了!”她就和大太太感慨。
大太太也开心起来。“这小半年来,与姐妹们和气了很多,究竟人大了,那古里古怪的倔脾气,也收敛了不少。”
初娘子就看了看三娘子。
三娘子的笑里,带了三分的不以为然。
她和四娘子交头接耳,说得也很热闹。
三娘子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亲事多磨,难免看什么都有些不顺眼。又有了酒,就越发藏不住这一份愤世嫉俗了。
她就要说话。
二太太却又开口问,“大姑爷今年秋闱预备入场吧?”
初娘子连忙笑着回答,“是要去试试身手。”
二太太就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若是中榜,来年就要进京赶春闱了……到时候早些动身,到了京城,我们老爷也有不少朋友可以引介一下的。”
二老爷的朋友,自然也都是以翰林院的文臣为主。
举子进京备考,最愁的就是无处投卷,有二老爷引介,说不定还能投进主考官的府中,让未来的座师先看看自己的行卷。
初娘子连忙起身正容谢过了二太太,“多谢二婶提拔!”
这可不是一般的人情,就算大老爷也有同年、同乡在京里,也比不上二老爷人就在京里来得方便。
二太太就望着初娘子笑了笑,“都是自家人,当然要互相帮衬。”又邀请初娘子,“明日带了姑爷到隔壁坐坐,也有几户余杭出身的太太、奶奶,可以认识认识。”
朋友当然是不嫌多,只嫌少的。
能和二太太来往的人家,出身都不会太低,在二太太府里见了初娘子,以后回了余杭,自然而然就会走动起来。
初娘子就又谢了二太太,“明日必去。”
王妈妈进来给大太太递了戏单,“家班今日有一半倒是在外头服侍老爷、姑爷。只凑得齐这几出。”
杨家也养了自己的家班,不过平时主要还是款待男客。
大太太就着王妈妈的手打量了几眼,“就唱个《步步娇》吧!”
初娘子借机扶了姚妈妈的手,款款出了堂屋,进了净房。
从净房出来,被夜风一扑,初娘子就觉得脸上的热意消了几分。
稍稍一点酒意,也被风吹走了。
“二婶怎么就这么殷勤起来。”她似乎是喃喃自语。“往年见了我,都恨不得把我吃了……”
姚妈妈只是笑,没有应声。
初娘子又问姚妈妈,“七妹准了你那侄女的假了?”
“哎!”姚妈妈连忙连比带画,把七娘子屋里的摆设、丫鬟们的形容,都描述给初娘子听。
初娘子越听,神色就越玄奥。
姚妈妈才说到一半,屋内就传来了大太太的声音,“初娘子怎么不见了?”
初娘子连忙端出笑,带着姚妈妈快步进了屋子。“离席洗了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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