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七娘子和许凤佳就被来送消息的立夏从床上推了起来。
“……等到早上进去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血流了一地。”这位大丫环面色虽然苍白,
但声调还是很稳当的。“现在国公爷已经过去了,请世子爷也快些梳洗了过去。”
她顿了顿,又道,“国公爷说,少夫人就不用进慎思堂了,不过一会儿也要叫您到清平
苑里去说话的。”
七娘子先是一惊,随后又很快镇定下来,她半坐起身轻声道,“知道了。”
又问许凤佳,“你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没等到就睡过去了,倒是一点都没觉得。”
许凤佳的行动要比她利落得多了,一骨碌翻身下床,一边穿衣一边道,“你睡着没多久
我也进来了。昨晚什么都没说清楚,娘说大家都回去休息,今早再来谈更好。”
他唇边露出了一抹若有若无的讽笑,低声道,“你看,现在来说,不是什么事都解决了
?”
也不等七娘子答话,就又转过身大步进了净房,上元等人自然忙忙地预备热水,七娘子
也就起身来在立夏的服侍下换了衣服。
五少夫人的自尽,根本在她意料之中,甚至于在昨晚所有人的意料之中。也只有她的自
尽,能够回避无数不好回避的难题,平国公昨晚将她送回慎思堂,还不就是为了尽量给
她方便?
只是在知道五少夫人是饮刃自尽时,七娘子才有些许动容,“她也真狠得下心。”
一边说,一边又不禁自嘲地笑了。“也是,她对别人狠,对自己只怕是更狠了。”
这样不紧不慢地吃过饭,四郎、五郎就进了屋子,两个人都是愀然不乐,“娘,谷雨姨
姨不让我们去上学!”
七娘子望着这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小脸,只觉得压在心头的大石头,毕竟是挪开了一点
。她打从心底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今天家里有点事,四郎、五郎也不方便上学,等
一会娘也要进园子里去帮忙,你们呢,帮不上忙也不要添乱,就在屋里练字好吗?”
五郎还好,四郎紧跟着就道,“咱们能到至善堂去玩吗?或者去慎思堂找贤姐姐玩!”
七娘子毫无准备,被四郎这样一说,面上倒是一怔,有了些为难。四郎看到,面上就显
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这么小,就知道什么叫做套话了。
这技巧虽然粗糙,甚至于四郎根本不知道这叫做套话,但也能说明这孩子有多聪明,几
乎是本能地就掌握了问话的技巧,又已经可以解读大人的脸色。
七娘子索性放下了饭碗问四郎,“你是在哪里知道慎思堂出事的?”
四郎看了看一脸无知的五郎,他略带骄傲地笑起来,抬着头道,“我在洗漱的时候,听
见谁和谷雨姨姨说,慎思堂那边有这样的事,就别让孩子们上学了……娘,五叔五婶出
什么事了?”
七娘子犹豫了一下,五郎就抢着道,“多嘴!死小鬼问什么问,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
会告诉你!”
这句话的声气倒一点也不像五郎的奶声奶气,更像是外头老妈妈们骂小丫头的语气,这
时候说出来,真是恰到好处。七娘子不禁哈哈大笑,又逗着两个孩子玩了一会,等清平
苑来人,“请少夫人到清平苑去说话。”这才吩咐两个孩子,“你们在家好好的,不要出去
添乱。”便带着两个丫头,进了小萃锦。
此时此刻,小萃锦内的人就又都换了一副表情,虽然说不上慌张,但人人脸上,也都多
了几分沉重。七娘子才进了清平苑院子,就听到堂屋内传出了太夫人颤巍巍的声气。“
这到底是怎么闹的,忽然一夜之间,于静就被关起来了?他就是做错了事,这么大的人
,眼看又要做爹了,平国公就不能好好地教他,非得要这样搓摩儿子?”
她语气是罕见的激烈,七娘子不敢怠慢,快走几步掀帘子进了屋。边见到大少夫人、四
少夫人围绕着太夫人,两人都正劝太夫人,“您还是坐下说话。”
许夫人自己站在窗边,倒是没有上前,见到七娘子进来,她冲七娘子使了个眼色,高声
道,“七娘去把四嫂替下来,她双身子的人,禁不得这样折腾!”
太夫人站在许夫人对面,本来正是捶胸顿足,听到许夫人这句话,倒是被提醒过来,顿
时放缓了动作,在两个少夫人的搀扶下缓缓落座。她瞪了许夫人一眼,眼神也是少见的
凌厉,又没好气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一个两个都哑巴了?”
看来这一位是一大早收到了五少爷被关的消息,情急之下,杀到许夫人这里来兴师问罪
的了:许夫人一回来,五房就遭到沉重打击,太夫人这一招虽然有倚老卖老的嫌疑,但
却的确走得很妙。
许夫人却又哪里会和太夫人计较这个?她看了七娘子一眼,叹了口气,沉重地道,“还
是善衡来说吧。”
七娘子心知肚明,这个说明的任务还是要着落到自己头上。她的眼神,也就落到了太夫
人头上。
心头又浮起了一点淡淡的疑问。
看五少爷昨天的表现,下毒的事,他心里应该还是有数的。至于邱智在船上的所作所为
,就很难说他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了。
毒害五娘子和箭伤许凤佳,那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第一,毒害可能未必害得死,用现
代说法来说,这只能说是过失致死,毕竟五少夫人的动机也不可能是一下毒死五娘子,
否则她大可以选用更隐蔽的毒药。第二,五娘子自己和五少夫人之间的关系也很不睦,
这可能是五少夫人尚气伤人,就动机本身来说,虽然大逆不道,但终究没有冒犯到平国
公最深的底线。
可如果邱智伤人的事得到证实,五房这就是蓄意谋害世子,有取而代之的意思了……
正是因为这件事兹事体大,又没有直接的物证,七娘子和许凤佳才没有将它体现在案情
里,免得扯来扯去,反而把水搅浑了。但平国公是何等人也?有些潜台词他是一定明白
的,而五少夫人也明白平国公明白,所以她是毫不犹豫地将一切罪名都认了下来,又强
调自己是自把自为,把所有的罪名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平国公信不信不说,七娘子却没有打算就这样让五少爷逃脱惩罚,她未必要取走五少爷
的性命,但这一巴掌,必须把五房打得永生永世都抬不起头来,把四少爷心里可能存在
的一点想法打掉,把许凤佳的世子位打得稳若泰山……
不过,她还是相信,邱智的事太夫人从头到尾也是不知情的,她虽然对六房不满,但却
不像是对世子位有所企望,否则又怎么会由得五少爷躺在侍卫一职上玩乐?早就把他赶
到北疆,让他建功立业去了。
邱智的事,老人家不知情,可五娘子的事呢?她是也被蒙在鼓里,还是心里有数,只是
采取了默许,甚至是怂恿的态度呢?
七娘子一边从头说起,一边就将眼神对准了太夫人。
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才听七娘子说了几句话,脸色就是一变。她似乎没有料到五娘
子的死在这时候又被摆上了台面,讶异之余,神色间也少却了不满,多了丝丝慎重,与
一点点几乎不可见的忧心。她挺直脊背安静下来,仔细地听着七娘子的叙述。
七娘子这几天来,已经不知道说了几遍这故事,根本是熟极而流,她说到了于安,说到
了小松花,说到了邱智……最后,又说到了吴勋家的。
太夫人的神色一直保持着反常的宁静,她似乎将一切都压在了心底,反倒让七娘子看不
出所以然来,也看不出心虚,也看不出愤怒。只是在七娘子说到昨晚五少夫人出面认罪
的时候,神色骤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昨晚回去之后,五嫂可能……”七娘子拖长了声音,见太夫人面上多出了一丝震惊,一
丝了然,才续道,“今早起来,据说其已经饮刃自尽。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救不回来了
。五哥昨晚被父亲下令关在柴房里,现在还没有被放出来。”
她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示意自己已经交待完毕。依然密切地注视着太夫人的神色,想要
看出这位狡诈而深沉的老人,此时此刻的情绪,到底如何。
太夫人紧紧地闭上眼,沉默了许久,才呼地鼓起腮帮子,出了一口气,一下翻起了眼皮
“这件事,决不能有只言片语,流传在外!”老人家两眼精光四射,第一句话,就斩钉截
铁地将整件事给定了下来。
许夫人不动声色,点头附和着道,“昨晚大家商量了一下,也是这个意思,这件事要是
闹大,大家没有面子,必须一定捂住。”
太夫人第二句话就问,“张家那边派人去送信了吗?”
毕竟是公府多年的主母,虽然已经多年未曾管事,但到了关键时刻,还是提得起来。
大少夫人和七娘子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便在四少夫人身边坐下,听起了许夫人和太夫
人的商议:在这样的场合,媳妇们还没有开口说话的份。
“兹事体大。”许夫人神色肃穆,“我想还是由我或者由老人家亲自向张家解释,来得更妥
当一些。”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听说张氏身边留了一封信,信上非但认下所有罪名,更表明
这饮刃一事是她畏罪自裁,与他人无关。还盖了自己的私印,又留了她的陪嫁丫鬟小富
春来做一个证人,有她作证,张家人就是要闹,怕也闹不起来。”
太夫人神色端凝,又寻思了片刻,才断然道,“我看就让她和于翘一样,水痘去世吧?”
一个家庭里因为一种传染性疾病,连续有人去世,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这还要先问过国公。”许夫人也没有别的话,只道,“要是国公爷没有二话,媳妇看这件
事这么定也很好。”
她又看了七娘子一眼,低声道,“停床、易箦、小殓的事,你心里要有个数。”
七娘子心中自然早有准备,她点头轻声道,“只要那边一句话,这里就敲云板报丧。”
太夫人似乎一下就老了几岁,她颓然点了点头,便挣扎着要站起身来。“那我回乐山居
去,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众人也都有事,许夫人当前将太夫人送出了屋子。太夫人走到门口,又回望了许夫人一
眼,这才摇了摇头,转身去得远了。
她一走,许夫人就吩咐几个媳妇,“国公爷其实已经带人开了柴房,让于静见张氏最后
一面,这件事我刚才没有说,怕激动老人家伤心起来,也要去看。你们说话的时候也注
意一点,别带出来被老人家知道。”
太夫人就是和许夫人再不和气,也是许夫人的婆婆,有些场面上的事,许夫人肯定是要
做的。
几个媳妇都肃容应了是,大少夫人主动道,“母亲,这几天家里事多,四弟妹身上沉,
就不要让她出面了,我和六弟妹轮流支应着,想来也能支撑过去的。”
许夫人的眼神在四少夫人身上停了停,也叹息道,“好,这一次毕竟是真的死人了。莫
氏你这几天就别出慎独堂了,免得冲撞——我看,或者你回娘家住几天也好的。”
家里有个孕妇,禁忌就很多,不但四少夫人不方便,家里要办事也不方便,这一次还和
于翘的死不一样,五少夫人货真价实是少年横死,四少夫人咬着唇看了看七娘子,略带
征询地道,“虽说我不方便出面,但也还能帮着你们照看孩子……”
众人忙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四少夫人这才就坡下驴,“那我回头就收拾行李,一会儿让
于潜送我回娘家去。”
许夫人又森然盯了四少夫人一眼,淡淡地道,“回娘家去,还是要小心说话。张氏是因
为什么去世的,别人问起来,你要知道怎么答。”
“这自然是因为水痘传染,日久难愈,高烧没了的。”四少夫人自然地回答,情态上竟是
看不出一点不对,许夫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打发三个妯娌,“那就都去忙吧。”
三人并肩出了门,大少夫人说一声,“要回去叫人把孩子们从学堂接回来。”便匆匆地先
走一步,七娘子也预备回明德堂一趟召集人马,倒是和四少夫人并肩走了一段路。
四少夫人一直沉默到了岔道口,才轻声道,“真没想到,就是这一晚上!”
没等七娘子回话,她又轻轻地说,“满口里廖氏廖氏,有孕有孕,一脸春风得意的时候
,她怎么就没想到今天呢?”
话中虽然有一丝伤感,但仔细听起来,竟也有一丝藏不住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