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许凤佳,杨家的除夕就有些没滋没味。
敏哥、达哥和弘哥在大房,总有些放不开,祭祖、贴挥春挂桃符,都好似在给大房打工,做得一丝不苟,却也没了过年时的喧嚣热闹。
九哥又已经大了,不复几年前的小儿女态,稳重固然是稳重了,趣味也就跟着少多了。
女儿们连最小的七娘子过年都十四岁了,自然也比不得几年前绕膝时的天真娇憨,个个都有了自己的心思。
就算陪着大太太在堂屋说话,一个两个,得了空闲,也都是若有所思,魂儿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大太太看在眼里,心底就不由叹息起来。
人老了老了,最怕的就是寂寞。
索性就把几个老姨娘都从小花园请来推骨牌,人多也热闹些。
除了三胞胎,最年轻的七姨娘今年也三十往上,在古代已属中年,又都是自家人,几个男孩子也用不着回避。
气氛顿时就热闹多了。
四姨娘虽然见老,但毕竟是多年得宠过来的,在大老爷跟前,总还有三分体面。
又妙语如珠,把大太太捧得眉开眼笑……堂屋的气氛,一下就活跃得多了。
有了七姨娘在眼前,六娘子的笑也多起来。就连大老爷看着一屋热闹,都不免精神大振。
就显出了五娘子和七娘子格外的心不在焉。
两个小姑娘也有所自觉。
七娘子迅速就打点了精神,和兄弟姐妹们说说笑笑。
五娘子却始终只是出神,就连六娘子又偷了她一把金瓜子,都不见五娘子动气。
大太太看了倒很好笑。
私底下和大老爷咬耳朵,“小五怕是记挂着凤佳吧?过年也十六岁,是思春的年纪了。过了年,也该把亲事定下来了。”
大老爷的眼神就飘远了。
在五娘子身上顿了顿,才漫不经心地回,“你这个当娘的也是,哪有这样打趣亲生女儿的。”就又把话题岔开了,问起敏哥欧阳家的事。
说到自己的亲事,敏哥也难免有些不好意思,“据说那位今年也有十六岁了,等到今年秋闱过后,我就往京城去把喜事办了,或许再回苏州读书。”
“还以为会等春闱放榜了再说。”大老爷有些讶异。“——若是能考上举人,就算这一科没能及第,到国子监读三年书,也是稳稳的,你大伯这点体面还是有的……”
眼神更是闪闪烁烁。
这几年来,大房和二房相安无事,在朝堂上还时常互相照拂,这三个少年郎的人质身份也在渐渐淡化。
还以为敏哥会借着春闱的风头,就在京城长住下来,和二老爷父子团聚……
怎么听敏哥的话头,还要回苏州来主动做这个不咸不淡的人质?
连七娘子都一时忘了自己的婚事,托腮细听敏哥的回答。
“虽说如此,但京城屋舍狭小。”敏哥神色不变,“将就歇在一处,不便之处颇多……不过,这也都是后话了,还得看父亲与大伯父的安排。”
就连出神的五娘子、玩牌的六娘子都静了下来。
九哥更是面露沉吟。
敏哥这话,太有玄机了。
自从两房分家,二老爷在京城就换了个大院子,虽说比不上翰林府的大小,但当时居处还小的时候,都有三个少爷住的地方,怎么如今地方大了,敏哥反而嫌屋舍狭小?
达哥、弘哥也都垂下脸不说话,越发坐实了其中的隐情。
七娘子目光连闪,倒想起了二老爷身边的香姨娘。
大老爷微微一怔,就哈哈笑了起来。“说得这什么傻话,京城的屋舍就算再小,也不会没有你们三个的栖身之地的。”
就又把这事带了过去。
以他的圆滑如意,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还是九哥开口招呼众小辈一道掷骰子,才把场面给圆了过去。
安安分分吃过汤圆并饺子,饮了屠苏酒,又踩了芝麻杆……众小辈又都换上新衣,出来鱼贯给大老爷、大太太请安拜年,讨压岁钱。
将就睡了几个时辰,又都起身相互拜年,齐聚在堂屋吃早饭。
大太太今天就格外精神。
从前杨家的初一总是很冷清,在当地没有亲戚,也就没有谁会在初一上门打扰。
今年却不一样了,许凤佳虽然在胥口过了除夕,但是大年初一,是一定要给大太太拜年的。
就连几兄弟都很高兴,平时过年,也不好读书,也没有别的事做,只好坐在一起清谈,大年初一,总是很无聊。
就由敏哥为首,大家环绕大太太坐了,说起了京里的往事,姨娘们雁翅排开,在大太太身后侍奉,一个个,也都是一脸的喜色。
六娘子没有多久就起身把七姨娘拉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五娘子看了倒好笑,就和七娘子议论,“倒是个孝顺的,舍不得姨娘立规矩。”
七娘子就看了看五娘子,也跟着笑了笑。
索性就起身招呼,“五姐,我看我们也不方便在堂屋呆着,不如回避进里间去。”
过了年就都是大姑娘了,当然不好和表哥当门对面地打照面。
五娘子脸上顿时飘过了一丝阴霾。
尤其是以她的身份,现在更要回避许凤佳了。
这话,七娘子虽然没有明说出口,但这点潜台词,五娘子还是听得出来的。
“我有点儿不舒服。”她霍地一下就站起身向大太太告退,“还是先回月来馆休息休息。”
也不等大太太回答,转身就出了屋子。
众人都愣住了。
大太太半天才笑,“这孩子……脾性是越发古怪了。”
便探寻地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才和五娘子说了几句话,五娘子就起身出了屋子……不知道的人,还当七娘子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呢。
七娘子只好无奈地解释,“才想和五姐一道回避进里间……”
大太太豁然开朗,笑个不住,“年岁大了,也晓得害羞了!”
这哑谜虽然委婉,但屋内的众人也都是玲珑人,再没有谁听不出来。
九哥目光连闪,半天才婉转一笑,“表哥怎么说也该到了吧。”
又拉着大太太要听燕京往事。
七娘子觑了个空,缓缓踱进了西里间。
大太太日常起居睡眠在东翼,西翼是待客的地方,百宝阁上很有些名贵的小玩意。
七娘子就随意拿起一个核桃雕在手中把玩。
半天,才听到轻轻的脚步声近了西里间。
抬头一看,原来是四姨娘。
忙起身让座,“姨娘坐。”
四姨娘也不客气,就在七娘子对面坐了下来,“来问七娘子的好——许久不见七娘子了,倒是又好看了几分。”
自从四姨娘搬到别院,就成日里吃斋念佛,很少进正院请安,大老爷也不过是想起来,才到别院去和四姨娘说说往事。
虽然在府中依然有特别的地位,但她自己懂得尊重,再没有出来碍过大太太的眼,这些年来,大太太对她也不错。
“上次见面,恐怕还是中秋吧?”七娘子也就打叠精神,和四姨娘寒暄起来,“三姐、四姐好?”
“年前捎信回来,说是都好。”四姨娘眉眼弯弯。
眼底却已经少了那股润泽的云雾,显得眼神格外清澈。“年前总想着和七娘子说说话,不过您事儿多,就一直耽搁到了现在。”
虎老威风在,四姨娘虽然已经金盆洗手,但七娘子依然不敢有所怠慢。
堂屋里九哥和大太太的笑声朦胧地传到西里间来,倒是给寂静的屋子添了些活力。
四姨娘扫了门口一眼,就贴近了七娘子,放低了声量。
“年前几个堂少爷进别院浏览,临时口渴,到我屋里吃茶。”
以四姨娘的年纪,当然不需要回避了。
“又问我三姐、四姐的近况,我索性也就和几个堂少爷聊起来了,这才知道原来敏哥和三姑爷也很相熟……”
四姨娘顿了顿,才续道,“又说了几句话,大少爷就把两个弟弟打发了出去,私底下问我,慧庆寺的事,到底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出来,知道了当时我被叫去问过话,就仔细地查问起来,反复问了几遍,问得相当的细致。”
七娘子的动作也顿住了。
“是腊月里的事?”她不禁微微抬高了声调。
四姨娘的面色也有几分沉重。
似她这样退休养老的姨娘,最忌讳的就是被翻出往事。宠爱会随着年岁褪色,但罪恶,只会随着年岁而更深沉。
“就是腊月中旬的事,我几次想给七娘子报信,都觉得不方便,又怕反而落了大少爷的眼……”
七娘子就不由对四姨娘刮目相看。
这样好的容貌,这样高明的手腕,可惜是命苦做了姨娘,否则,实在是当家主母的料子。
敏哥先行试探七娘子,又试探四姨娘,若是四姨娘沉不住气,打发人进来和七娘子说话……慧庆寺的事到底是谁在主使,敏哥心里自然就有数了。
这也就是四姨娘够谨慎,不然,被敏哥猜到了是自己弄鬼,以他的心机,日后必然会生出事情。
当时找四姨娘做这盘交易,还真是找对人了。
“昨晚听了大少爷的几句话……”四姨娘话才说到一半就又收住了。
立冬端了两盏茶,笑盈盈地进了西里间。
“大少爷刚才还问起七娘子,说是您在西里间没有茶水。”她一边说,一边给七娘子、四姨娘上茶,“倒是奴婢服侍得不周到了。”
七娘子不由和四姨娘面面相觑。
四姨娘脸上闪过后悔,垂下头咬住唇,一时没有说话。
七娘子却是心中腾地就冒起了一股邪火。
笑话!这里是大房的总督府,还是二房的一亩三分地?
自己和四姨娘说几句话,敏哥都要上赶着试探、敲打……
还真以为二太太是被委屈陷害,想来个绝地平反啊?
也太天真了吧。
就算明着告诉她,二太太是被自己和四姨娘联手算计的,敏哥又能如何?这个家是他在当,还是大老爷在当?
七娘子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又想起大老爷谆谆叮嘱的从容二字。
“四姐的事,我是一定会留心的。”她笑着向四姨娘开口,“不过照我看呢,小俩口拌嘴也不是什么大事,四姐那个性子,庄重的很,断断不会为此恼了四姐夫。”
立冬眼中就掠过了一丝了然。
四娘子性格死板无趣,和四姑爷之间与其说是浓情蜜意,倒不如说是相敬如宾,虽然古家人看她好,但小两口有什么纷争,也属常事。
难免就会写信回来给四姨娘诉苦……
四姨娘担心女儿,向七娘子辗转打听,也都是常理。
四姨娘忙笑盈盈地接口,“就是不放心,白叮嘱几句,你说话委婉动听,说不定你四姐还更听你劝些。”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七娘子索性拉立冬坐下来,问她的去处。
“预备着什么时候出门嫁人?”
立冬脸红红的,“太太说,让我再服侍一年,等到把几个丫头都嫁出去了,再送我出嫁。”
四姨娘也连忙凑趣,“这是要把你风光大嫁呢!”
西里间就也响起了玲珑清脆的说笑声。
外头却静了下来。
没有多久,大姨娘、五姨娘并七姨娘都进了西里间。
“表少爷来拜年了。”大姨娘又笑着请七娘子出去,“老爷请您一道出去说话呢。”
原来大老爷也进了内院。
七娘子只好端正了神色,目不斜视地出了西里间,给大老爷请了安,就挪到六娘子身边坐下。
许凤佳今天打扮得相当的整肃。
他是国公府世子,按例有三品的等级,不过一向也都是穿四品将军的猛虎补服,唯有今日前来拜年,才穿了世子品级的松香色小礼服。
难得穿浅色,倒是有些新鲜,让整个人都亮了起来。
见七娘子进来,许凤佳也不过是抿了抿唇,就继续向大老爷叙述。
“开了十多席上好的酒席,校尉们也都赏脸……军士们一年也辛苦,外甥和廖太监商议了,从十天前起就轮流放假,一直放到正月初十。”
大老爷捻须赞赏,“安顿得很妥当。”
又问,“年后是谁主持操练?我模糊听得,像是这具体的操练事宜,是由萧总兵来办?”
许凤佳目光一闪,和大老爷对了个眼神。
“是……萧世叔经验老道,具体怎么操练水军,还是由他来办。”
大老爷顿时犯起了沉吟,半日才笑,“好,那你今天就别回去了,在垂阳斋好生住下,过几日等姨夫闲了,再和你好生说话。”
大太太就要开口说话,大老爷却忙看了她一眼,她就又改口,“可不是?昨日没有好生吃年夜饭吧?一群大老粗,怎么照料得好!中午就跟着四姨用饭吧!”
许凤佳一脸稳重的笑,“今日就任凭四姨安排了。”
大太太顿时高兴起来,“这才像话!否则将来我拿什么脸见你母亲?”
就拉着许凤佳嘘寒问暖,备细问他在胥口过年的事,又吩咐九哥,“敏哥要去欧阳家、李家拜年,你招呼着两个堂哥。”
七娘子这才一瞅敏哥。
敏哥也正自看着她。
两人目光一触,敏哥甚至还冲七娘子微微一笑,才自转过头去和大太太说话。
又一转头,却是对上了许凤佳的眼神。
许凤佳一面敷衍大太太,一面来回看了看敏哥和七娘子,眼神中已有了深思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