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姨娘有心要让佟姨娘疏散心情,便故意打起了帘子:“你瞧瞧这外边,多热闹呀,哟,那边还有耍猴的。”
佟姨娘顺着看过去,原来车辆正经过街市,这时候的平民,大都穿着灰扑扑的衣裳,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摆着要卖的东西,也不甚起眼。两边的铺面里就显得高档许多。
但这一番景像也实在是难得一见,佟姨娘不由得津津有味的看起来。街边的糖人摊子,举着糖葫芦叫卖的汉子,还有挑着担给人敲麦芽糖的,马车经过一摊江湖卖艺的地方,佟姨娘几乎想叫马车停下来让她看个清楚。
渐渐的她的心神就舒缓了下来,也有心情同刘姨娘说上几句了。
待车队到了大佛寺,何家人齐下了马车,女眷们先往大雄宝殿上香,途中遇上了不少官家女眷,王氏少不得要停下寒暄一阵,又因自家的姨娘穿得比别家姨娘要光鲜,众人都捧着王氏,说她大度。
佟姨娘别有心思,因此特别盯着王氏与梅氏看。
这两人并不看她,若是先前佟姨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觉得她们不愿意与自己的目光对上。
虽然自己在她们眼中不过是蝼蚁,但若她们真的想抬脚踩死,估计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眼神。
就像有人宰牛一样,不想看到它恳求的目光,杀之前会拿块布将它眼睛系上。
佟姨娘虔诚的在佛前上了香,暗暗祈祷:求各方神灵保佑,既让我来到这个世上,就让我好歹活得长久些吧。
佟姨娘拜完,觉着心里有了点依托,一时又暗自嘲笑自己:这才是真正的临时抱佛脚了。
一抬眼竟看到梅氏与王氏去拜送子观音,心里也为王氏可怜,她要是能生个儿子,也就没这么多是非了。想到这里,心中蓦然一动,有个念头几乎快得让她抓不住,她不由得凝神寻思起来。
一众人等上完香,有的又去摇签解签,有的又低声与人攀谈起来。稍后王氏便让小沙弥带着去定下的小客院歇息。
这大佛寺占地极广,因来礼佛的人极多,也常有些身份高贵的,常年累月起来,便建了许多厢房客院,供礼佛人歇息,只是极为抢手,要提前订下才行。
王氏让刘妈妈给各人安排好了厢房,便吩咐各人各自歇息,不要随意乱走。
佟姨娘因又与刘姨娘歇在一间屋子,便对刘姨娘道:“刘姐姐,我这心头乱得很,想出去走走。”
刘姨娘意会:“你需把丫鬟们带上,这寺院里人多杂乱,往年便常有些闲汉专打香客主意的,你要是行差踏错,太太老爷可不好轻放了你。你别把现成的由头送到人手里。”
刘姨娘一心要与佟姨娘谋取同盟,因此这话也说得极为诚恳。
佟姨娘也感谢她一份心意:“我知道了,刘姐姐。”
言罢她也不带连蓉,只带着双奇便出去了。
双奇见终于得了空,忙欢喜的恭喜佟姨娘:“姨娘,这真是天大的好事!”
佟姨娘闷闷的:“你觉着我对你如何?”
双奇道:“姨娘对奴婢大恩,奴婢定不敢忘。”
“那好,我对你也没别的求处,只求你别把这事说出去,今日你若看到什么,也需闭紧了嘴巴,往后我定会多让老爷来我院里,让你多些机会。再过些时日,我再去求了太太,给你个名份。”
双奇一怔,满心欢喜的答应了:“姨娘放心,奴婢一个字也不说!奴婢是姨娘的人,凡事都会向着姨娘的,奴婢一个字也不说!”
佟姨娘便领着双奇去寻王氏安置的客院,王氏向寺院要了两个院子,她跟姨娘们并不在一起。所幸就在隔壁,但还没走近,就看到刘妈妈正守在院子外边。心中一叹,想随便的听墙角,看来是痴人说梦了。
又看见王氏同梅氏正在院中散步,边走边说,心里便急得挠抓肝挠肺的想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左右看看,王氏院子便与自己院子相邻,若是到自己院子里去贴着墙听,又怕被别的姨娘瞧见,反倒王氏院子另一边临着小道,自己去听,万一被路人发现,索性人家也不认识自己是谁,倒更光棍一些。
想着就走得远远的避开刘妈妈的视线,绕到院墙的另一边,左右瞅瞅没有人,便紧贴着墙去听。
双奇一边看着惊讶,但总算是捂紧了嘴巴没出声。
佟姨娘听得辛苦,但王氏同梅氏两人都是大家闺秀,说话秉承“话不高声”,轻声细语的。佟姨娘听着这声音都似有若无,更别说要听清楚半个字了,尝试了半晌,只好悻悻的直起腰来。
却看见双奇正脸色泛红,目瞪口呆的望着自己身后。佟姨娘心知不好,赶紧理了理鬓角,盯着脚下一朵花道:“这花儿可真美,我瞧着也不输牡丹芍药多少。”
说着神情自若的转身,却看见庄先生站在身后几步外。
庄先生目光落到她脚边,佟姨娘顺着看过去,看到方才自己情急之下用来比了牡丹芍药的那朵花,颜色倒是娇艳,嫩黄嫩黄的,只不过只有指甲盖大小。
佟姨娘尴尬的想抽自己一嘴巴,急起来满嘴胡说的毛病又犯了,连忙补救:“它现下还小,长大了就不一样。”
说完又想抽自己一嘴巴,又道:“婢妾难得出来一回,看什么都好。”
庄先生不置可否,狭长的凤眼微微一眯,似有些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向她颔首示意后,越过她走了。
佟姨娘看着他的青色袖角消失在墙角,忍不住瞪了双奇一眼,压低了声音道:“你傻了不成,也不知道和我说一声。”
双奇恋恋的收回目光,有些羞怯的道:“奴婢是一时失神了……啊,姨娘,您这脸上是什么?”
佟姨娘从双奇手中接过小靶镜,虽然铜面看不了太清楚,但她仍看到自己半边脸都是粉白的,她看了一眼墙,想是方才贴着墙给蹭的,掏出帕子去拭,猛的又忍不住往自己胸口擂了一拳——方才庄先生一切都看了个明白,自己却顶着这张脸在他面前胡说,他定在心里笑她跟猴子似的……
双奇被她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姨娘,你没事罢?”
佟姨娘愤慨:“有事你记得给我烧纸。”
双奇忍不住又退了一步。
佟姨娘只好收起狰狞的表情:“行了,走吧。”
两人绕到院子正面,就见里边走出来一行人。
当头是个高壮的汉子,皮肤黝黑,眼如铜铃,眼角到嘴角一道长长的疤痕,穿着一身褐色短打劲装,浑身一股凶煞之气。
他感应到佟姨娘打量他,一眼望过来,眼神跟刀子似的有如实质,扎得佟姨娘暗地里拧紧了帕子。
在这汉子背后,却是何老爷与王泰春,两人脸上俱带着笑,看似正在送这汉子出门。
何老爷看到佟姨娘,立刻变了脸色,张嘴欲训斥,又生生忍住了。
复又换了笑脸对那汉子道:“这次真要劳驾曹兄多多美言几句。”
这汉子瓮声瓮气的抱了一拳:“好说!留步!”
言罢利落的转身走了。
何老爷和王泰春两人脸上俱有一丝轻松。
佟姨娘怕何老爷同她计较,连忙笑得一脸谄媚:“给老爷,舅老爷请安。”
何老爷负着手:“你不好生歇着,四处闲逛什么?”
佟姨娘讪讪的:“婢妾就是看着新鲜……”
何老爷微微一顿,竟然没有发作,只挥了挥手:“赶紧回去。”
佟姨娘忙半蹲下身行了个礼,赶紧拎着裙子走了。
回了小院的厢房,连蓉已经备好了热水,服侍着佟姨娘净了面,重新上了妆,把头发又重抿了抿。佟姨娘便上了榻,单手支颐侧躺着。
刘姨娘倚在她对面榻上,幽幽的望着她。
佟姨娘无奈,只好道:“若将来真有一日,我说了话能算得了数,我定会关照刘姐姐和大姐儿的。”
刘姨娘闻言一振,坐了起来,笑盈盈的看着她:“当真?”
佟姨娘一叹:“自是当真,大姐儿嫁得好,跟我有什么妨碍?况且大姐儿生得伶俐,我心里也疼她。只我如今,总觉着有些不妥之处,怕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刘姨娘干脆下了榻,走上几步,侧坐到佟姨娘榻边来。
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臂:“我看你想多了。咱们家这几个男孩儿,也只有源哥儿最成器,我早料到要选他的。即是如此,老爷和太太就不能不顾忌源哥儿,要是伤了他的心就不成了。”
佟姨娘摇了摇头:“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源哥儿若不记得我也就算了,偏从小养在我身边。太太心里怎会没有想法?”
刘姨娘想了想,王氏这个人,她与她斗了这么多年,也有些了解。
不算小气,心也不够狠,但贵女的作派都是会的,关乎子嗣大事,当真难说。
便向佟姨娘保证:“你放心,我有机会便再向老爷打探消息。我膝下只有大姐儿,老爷不会多防我。你既允了我,我也会投桃报李。”
佟姨娘心中也是一喜:“好!我就先行谢过了!”
当下两人说定,佟姨娘得了个有力的战友,又多放了一层心。
两人稍事休息,便有婆子们送了斋菜来。佟姨娘还从未吃过斋菜,刘姨娘道:“佟妹妹尝尝,大佛寺的斋菜是一绝,我还是小时候随母亲来上香吃过一次。”
佟姨娘眼见着一碟子的鸡鸭鱼肉,原来都是素菜做的:“我要能学上几手就好了。”
刘姨娘笑:“他们吃不得荦腥,才想了这些法子。咱们家又不缺这个,何必费这份心。”
佟姨娘心道这般吃了可比大鱼大肉健康,却没法同她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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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午后,天气暖了起来。
众人又一起去了大佛寺后山赏菊,大佛寺种植了许多名贵菊花,别具用心的依着山间小道种植着,开得极为灿烂,偶一抬头,随意的山石角落中都会探出丛亮色来。
何老爷同王泰春并肩而行,低声说些什么。
庄先生跟在他们身后,漫不经心的赏着菊花。
佟姨娘先前还偷着看他,觉着他在这些姹紫嫣红的辉映下,更显唇红齿白,凤目滟潋。行走间风姿优雅,鸦青发丝不时从肩头滑落,贴在他莹玉一般的脸颊上,挠得人心痒痒的。
后来佟姨娘发现,一大半的女人都在看着他,不但何家的女人看,偶尔擦肩而过,戴着帷帽的妇人,都忍不住频频回头张望——佟姨娘索性也就大方欣赏起来,法不责众嘛,何老爷也不能把自己抓去浸猪笼,他把这么个祸水弄回家来,只怕迟早得戴顶绿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