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镇上,杨启程先给车子加油。
杨静从车上下来,在马路牙子上蹭自己鞋底沾上的泥。
忽然,她发现路对面有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两人。
杨静停下动作,喊道:“哥。”
杨启程没听见。
杨静又喊一声:“哥。”
杨启程转头看她,“怎么了?”
杨静朝着对面努了努嘴,“你认识的?”
杨启程顺着看过去,忽然顿住,半晌没动。
他就这样站着,和街那边的女人对视了数秒,然后似乎才回过神,迈步走过去。
杨静急忙跟上前。
女人瘦长脸,扎马尾,穿一件黑色带毛领的羽绒服。
杨静瞥了一眼,微妙觉得这女人有些眼熟。
女人将孩子放下,看着杨启程,笑了笑,露出颊上的一个梨涡。
她喏喏地喊了一声:“杨哥。”又推自己儿子,“叫杨叔叔。”
小孩很乖,“杨叔叔。”
杨启程从兜里掏出皮甲,抽出三百块钱,递给孩子。
女人急忙推拒,“这不能收。”
杨启程很坚持,“多年没见了,应该的。”
推了几下,杨启程把钱塞进了孩子外套的兜里。
女人有些局促,“太客气了。”
杨启程看她一眼,“最近怎么样?”
“还行。”
杨启程看了看她儿子,“就这一个?”
“还有个大的,女儿。”
“上学了?”
“小学二年级了。”
杨静在心里算了一下,女儿八岁,那这女人大概多少岁?
杨启程又问:“来镇上走亲戚?”
女人摇头,“我们搬下来了。”
“哦,那以后很近了。”
女人笑了笑,“杨哥以后也不会住镇上了吧。”
家里直系亲属都没了,空余一栋房子。
杨启程点了点头,似也觉得局促,伸手在孩子脑袋上摸了一下,“多大了?”
杨静微眯着眼,看着杨启程——他微垂着眼,目光较以往更深。
杨静便也忍不住往孩子身上看了一样,普普通通的一个小孩儿,普普通通的模样,看着并没有任何值得杨启程格外关注的地方。
小孩儿奶声奶气,“五岁。”
女人说:“明年也要上小学了。”
过了好一会儿,杨启程才“嗯”了一声,“那大哥现在做什么生意?”
“大哥”是指女人的丈夫,暮县的习惯叫法。
“开了家餐馆。”
“生意还行吧?”
“还行。”
他们似乎有千言万语要交流,然而最后说出口的,却都是些不关痛痒的寒暄。
女人将目光移到杨静身上,“这是……”
“我妹妹,杨静。”
在这儿,“妹妹”有时候也能指代女朋友,女人摸不准是哪个意思,视线不免在杨静身上多停留了几秒。
杨静只得小声说:“你好。”
女人点了点头,笑说:“你好。”
身后忽然传来加油站老板的吆喝:“油加好了,快把车挪一挪!”
杨启程应了一声,对女人说:“那我走了,有时间请你跟大哥吃饭。”
女人忍不住捋了捋头发,笑了笑,“好。”笑意却很浅,稍稍带了几分无奈的意味。
杨静随着杨启程回到加油站,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女人正弯下腰从她儿子口袋里掏钱。
杨静突然想起来为什么觉得这女人眼熟了——虽然变化很大,可那梨涡却是一模一样。
多年前,她在杨启程收在抽屉里的登记照中看见的,就是这个人。
两人重新上了车,杨启程往外看了一眼,女人还牵着孩子站在远处。
杨启程顿了片刻,还是没有挥手,直接挂档开车。
杨静轻声说:“她儿子很像她,特别是眼睛。”
清澈明亮,像照片中的她。
然而如今她的眼睛已经完全不同,只有被生活打磨之后的迷茫和麻木。
杨启程立即看她一眼,似是有话要说,然而最终还是没有张口。
杨静只请到了三天假,在路上就得花去一般的时间,是以不能久留。休息一晚,第二天就得跟缸子一道回旦城。
杨静和缸子凌晨五点就起来了,洗漱完毕,正检查自己的行李,杨启程从卧室里出来。
杨静看他一眼,“哥,你接着睡吧。”
“送你们去车站。”
杨静收拾完东西,问缸子:“缸子哥,吃不吃东西,我去煮点面。”
缸子点头,“也行。”
杨静下去一楼厨房,烧水煮面。
等水沸腾的时候,她在那儿,发了会儿呆。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人影一晃。
杨静回过神,转头一看,是杨启程。
杨启程往里走了两步,“还有亲戚和帮忙的人要招待,头七过了我才能回去,你跟着缸子坐飞机。”
杨静“嗯”了一声。
“回去了好好复习,要高考了,别分心。”
杨静又“嗯”了一声。
“有什么事儿,找厉昀,”杨启程顿了顿,“或者找缸子和你王悦姐。”
杨静撇下眼,点了点头。
锅里水开了,杨静揭开锅盖,顿时热气腾腾。
她眼被水蒸气熏了一下,有点儿疼。
吃过早饭,杨启程开一辆小面包车,送缸子和杨静去车站。
凌晨四五点,深沉天空被深蓝擦出一点儿亮色,车站里停满了大巴,有些即将发车,呼呼喷着尾气。
杨静和缸子一道上了车,打开车窗,探头俯视站在外面的杨启程,“哥,你先回去吧,车还有十五分钟才开。”
杨启程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杨静愣了愣,没想到他一句话都没说。
她将窗户关小了些,卸下背上的包,放在一旁。
陆陆续续有人上车,司机也拉开门上了驾驶座。
发车前三分钟,杨静往窗外一看,微薄的晨曦中,杨启程又大步走了回来。
杨静赶忙将车窗又打开,杨启程递进来一只塑料袋,“路上吃。”
袋子沉甸甸的。
售票的朝外吆喝:暮城的暮城的啊,赶紧上车!
杨启程后退半步,“行了,坐好吧,要发车了。”
杨静不知为何觉得喉头一梗,“哥,早点回旦城。”
杨启程点头,又朝里喊了一声:“缸子!”
缸子偏头看向窗外。
“照顾好杨静。”
“我去,这还用你说!”
车启动了,杨启程又退一步。
很快,客车往前驶去,车窗与杨启程一格一格错开。
杨静攥紧了手,强忍着没有探出头去,回头张望。
余生,这样的离别恐怕还有更多,她得从今天起就开始学着习惯。
待车子驶出车站,再也望不见了,杨启程转身离开。
帮忙的人昨天晚上大部分都散了,还有几个大师傅,以及杨家的几个旁系亲戚,都得设宴招待。
杨启程原本打算回去补个觉,躺在床上却突然没什么睡意。翻身起来点了支烟,慢慢抽着,不知所想。
等天光大亮,杨启程出门,去酒店订包厢,点菜。
坐下没多久,听见前台两个服务员聊八卦,说有辆往市里的大巴车翻车了。
杨启程正在翻菜单,闻言立即起身,几步走过去,“消息哪儿来的?”
服务员一愣,“……我亲戚,就在那个大巴车后面……现在路上都堵了……”
杨启程当即掏出手机,给杨静打电话,然而提示不在服务区;又拨缸子的,也是如此。
杨启程面色凝重,吩咐服务员,“把电视打开。”
服务员立即取出遥控器,还没来得及开机,遥控器便被杨启程一把夺了过去。
杨启程调到县里的台,换了几个,暮县新闻频道正在播放青羊盘山公路交通事故。
记者对着镜头:“……据目击者称,事发时,满载乘客的大巴车冲出路边的临时防护栏,直接翻下悬崖……目前,车上乘客人数以及伤亡情况,正在进一步核实……”
杨启程丢了遥控,起身走出酒店大厅。
他站在太阳底下,又给杨静和缸子打了个电话,还是无法接通。
杨启程没有犹豫,直接开着车往事发地点赶去。
他开车广播,继续关注事情进展。
“……出事时间是早上七点左右,客车是核载43人的大型客车,从磐石镇出发……”
“……目前,搜救队已经开始向崖下进发,然而坡度大,地势陡峭,进展十分缓慢……”
杨启程一路开,一路给缸子和杨静打电话,然而始终未能接通。
广播里不断发布新消息。
“……搜救队马上就能到达崖底,现在我们摄像机拍摄的画面当中,可以看到客车完全翻转过来……”
一小时后,杨启程达到青羊盘山公路石岭端。
然而路已封锁,往前望去,只有接连不断的车辆。
杨启程果断弃车,步行向前。
车堵了几乎两三公里,杨启程每经过一辆大巴,便要停下来看看。
太阳越升越高,他走得很急,背上出了一层汗。
掏出手机一看,没信号了。
他陡然又生出一丝希望。
一辆,又一辆……杨启程克制自己不去想任何念头,只专注于找人。
三公路的封锁区域眼看就要到头,右侧是山,左侧是崖……
山崖之间,只有这羊肠一样的路。
杨启程不敢再往前走,停了下来,喘着气。
汗从额上鼻尖落下,落在嘴唇上,咸而苦涩。他觉得自己手在发抖,脚也在抖,耳中鼓噪,视野里一片白茫茫……
“哥!”
熟悉的声音,轻雪似的悦耳。
杨启程蓦地回头,还没看清楚,一个人就朝他扑了过来。
两条手臂从肩上绕过去,将他紧紧抱住。
这是……
杨静。
杨启程闭眼,呼了口气,也伸手抱着她,手掌贴在她背上,狠狠地按了一下。
片刻,他听见了细碎的呜咽。
温热的呼吸贴着颈侧,拂得他皮肤有些痒。
杨启程拍了拍她的背,“没事了。”
杨静脸埋在他肩窝,小声啜泣。
缸子走过来,“老杨,你怎么来了?”
“怕你们出事。”
“你别说,差一点出事。咱们车就在那车后面,当时那车撞过去,我们这车也差点打滑……就隔这么近,整车人都吓傻了……”
他看了看杨启程怀里的杨静,“杨静刚还在着急呢,这儿一点儿信号都没有,就怕你看到新闻担心,想给你打个电话报平安,死都打不出去。路又封了,走不得退不得……”
杨启程沉默片刻,“人没事就好。”
过了一会儿,杨静情绪稳定下来,便松开杨启程,退后半步。
怀里陡然空了。
顿了一下,杨启程放下手臂,手插、进裤兜里,问缸子:“你什么打算?要不先回镇上,换另一条路,你们坐快艇到市里再换车。”
缸子看向杨静:“你觉得呢?听你哥的?”
杨启程说:“我跟你班主任解释。”
杨静想了想,点头。
几人沿着路往回走,走到封锁区外。
好在杨启程那车后面只停了四五辆,错一错,还是能开出去。
一小时后,三人又回到了镇上。
中午杨启程请完客,亲戚和帮忙的掌勺师傅各自回去了。
楼前地上,鞭炮炸过的纸屑铺了一地。
杨启程找了把竹枝扎的大扫帚,开始扫地。
杨静看见了,也拿了扫帚,一起帮忙。
很快,所有纸屑垃圾都扫除干净,杨启程将厨房里的水龙头接上水管,冲刷地面。
灰色的泥浆一股一股流进下水道里,露出干净的水泥地。
杨静站在一旁,静静看着杨启程。
他背影沉峻如山,数年前,她就曾经这样凝望过。
她一直觉得,自己对杨启程的情感,十分复杂,却也单纯。想独占,但也可以放手,如果他过得很好。
可这么多年,她看他的背影,仍然和最初一样,坚定不移却寂寥落拓。
她想起方才那个怀抱。
汗味,烟味,粗重的呼吸。
他本该这样。
他就是杨启程。
粗粝,高大沉稳,风雨不动。
她一直爱他,以十分幼稚笨拙却单纯的方式。
但在今天,在上午耀眼得睁不开眼的日光里,抱着他哭泣的那个瞬间,她想,她的爱里开始掺杂更多的意义。
无法宣之于口,从生发之初,就得被生生扼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