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房镇的天忽然阴了下来,头顶上的乌云沉甸甸的,就像是垫在拖拉机车下沾了脏污机油的破棉絮,沉沉的悬在人们的头顶。
子房镇的人没有惊诧,七月天娃娃脸,说变就变,主妇们抓紧时间收了衣服,路人纷纷疾步,或找地方避雨,或赶着回家。李长生并没有惊慌,伴在上林身边不疾不徐的走,等到第一粒雨珠落下,撑开黑色的大伞,牢牢护住两人。
孙一涵在他们后面,独自撑了一把花伞。
她的伞很时髦,天堂牌,浅绿色,印了许多碎花,往常走在雨中,总会收获女孩子羡慕的眼光,然而此刻,孙一涵却觉得这把花伞太过轻浮。
孙一涵皱着眉头,目光没有一刻离开前面的两个人。
黑伞很大,足以罩住两人不被雨水淋湿。李长生撑着伞柄,微微向秋上林的方向倾斜,秋上林为避免他挨淋,手攀在他的小臂上,紧密无间。
孙一涵很久没有挫折感和无力感。至少从她十六岁之后,再也没有过。然而在子房镇,她深深的体会到挫折和无力俩字的书写顺序。
历经多年,洪福商场仍然健在,却不复当年的热闹景象,里面早就没有摊贩,只一家家小吃店、澡堂、理发店,凌乱琐碎。
他们拐进一间拉面店,孙一涵目光在油腻的桌椅和百无聊赖拍苍蝇的主人身上扫过,微微皱眉。
李长生熟门熟路的抽了一搭劣质餐巾纸,擦干一张椅子,秋上林很自然的坐下,招呼她:“一涵来坐。”
孙一涵强忍不适,坐下。
她小声说:“别看环境不好,他家的兰州拉面可是一绝,长生最喜欢吃!虽然也能外带,但带到家里,面就糊了,不如现场好吃。”
“是嘛,那我倒要好好尝尝!”她做出兴致勃勃的样子:“长生嘴刁,就连伯母的饭菜他都嫌不好吃,难得有东西合他胃口。”
秋上林抿着嘴笑,孙一涵也保持完美笑容,心中却自嘲:“心口不一,我还真是天生演戏的料。”明明讨厌这个环境,却得装出喜欢的模样;明明看着他们两个心里仿佛在滴血,却必须不动声色。
秋上林心里叹息了一声,心道演戏这门,她不称老大,大概也得排行老二,轮到察言观色皮里阳秋,更比平常人多出一世经验,孙一涵在自己面前玩了起来,真是秋门装傻,孔门论语。
她心大,没把这点小女孩儿抢男朋友的把戏放在心上,潜意识里觉得孙一涵和她不是一个档次。
“老板,三份拉面现吃,一份不加香菜多放盐少放辣椒,一份多加点辣椒,对了,要朝天椒。”李长生熟门熟路的叮嘱老板,对方笑应而去。
孙一涵面上笑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三份拉面,两份都有要求,我的呢?
你李长生就没想想我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生活这东西,说到底儿是由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小事组成。事情看着不大,放到当事人身上,能在肚里翻来覆去琢磨个一百遍。
来到子房镇第一天起,到今天为止,就算每天仅发生三件事,孙一涵都得琢磨三百遍,夜晚躺在秋家的客房床上,睡不着觉睁着眼睛琢磨。天花板是淡蓝色的,和天空一个颜色,夜晚降临,半幅星空图遍布天际,星星闪闪发光——别误会,秋家不搞天体晚会。上林专门买回的星空图,贴在天花板,白天看不出效果,到了夜晚却会发光,仿佛身治露天中,宁静安逸。
人的欲望不知满足,得一进五,得到越多,越不满足。
从前在南方,孙一涵贴近不了李长生的生活。他总是淡淡的,客气有礼,却从没拿她当朋友。在长生眼中,她是恩师的女儿,画廊工作人员,母亲喜欢的世交之女,仅此而已。孙一涵用尽全力,也进入不了李长生真正私密的生活。
他给她看画画时的模样,和她讨论绘画技巧,答应伯母偶尔聚餐,但她看不到李长生起床后迷瞪着眼去冰箱摸水的模样;不知道原来他睡觉打呼还说梦话;不知道他大笑起来很爽朗,最里面有颗龋齿;他喜欢睡松软的被子,枕头要垫的高高的,硬硬的,枕巾必须用真丝材质,否则他会做噩梦;吃饭前要先喝碗热汤,滚热滚热的;饭后半小时内吃了水果闹肚子;系鞋带总是先从右脚开始……种种小细节,即便是夫妻,也许一辈子都不知道彼此下意识的小习惯。
最开始,她也没在意。
她在意着秋上林,却发现秋上林几乎对李长生所有的小习惯了若指掌。她没有刻意在做,但无时无刻,都留心,并迁就着他的习惯。
这是她不及秋上林的地方。少了十几年朝夕相处的岁月。孙一涵咬唇,不甘心的想,那又如何?再细心再相互了解,再有默契,你们是近似亲人的相处和存在呀,亲人和妻子,毕竟是不同的。
想起近日两人其乐融融的模样,再想想秋下林时而刻意的敲打和添油加醋,孙一涵闭上眼睛,默念:我才是第一,我才是发光体……
秋家房间隔音效果很好,黑夜中万籁俱静,孙一涵辗转难眠,突然听到隔壁房间,秋上林开了灯,蹑手蹑脚的走到客厅,似乎在拨打电话,却不知是拨给谁,继而,房门被关上,房间重又陷入寂静。
她起床,客厅、卧室,都没人,在阳台向下看,楼下依然亮着灯,传出欢笑声。
她紧紧的咬住下唇,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李家客厅,水晶吊灯明亮,电视上午夜电影上演枪战大戏,寂寞而又热闹的打个不停,可惜没人在乎它。
上林穿了麻料睡衣,七分裤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光着小脚丫缩在沙发上,独自占据了最大最舒服的位置,将弟弟和长生赶到地上坐着,玛瑙盘中盛着紫红紫红的葡萄和碧绿碧绿的进口提子,一壶玫瑰花茶,几盘小点心,伴随他们渡过漫长的夜晚。
再有几天就该下发高考成绩,上林实在睡不着,索性跑来骚扰下林和长生,刚巧他们也没睡,三个人索性摆开长龙,玩个尽兴。
“估算成绩我大概在七百分上下,如果不出意外,一本没问题。”剥了甜美多汁的葡萄送进口中,上林说。
下林扁扁嘴,不爱提这茬。
长生则问:“你打算考哪儿?”
她狡黠一笑:“没定呢,说不准就去读个哈佛剑桥的,咱也当回海龟高材生。”
“德行!”长生不屑。
“你敢出去,我立马带着下林学坏,教他吃喝赌抽样样全。”他想通了,不怕了,威胁说。
上林失笑,连连摇头,拿他无法。
千万别以为那一吻定情。秋上林从来都不好糊弄。秋下林形容他姐说:“秋上林铁石心肠,恶毒如蛇,软硬不吃。”劝说长生对待她要悠着点,千万不好硬来,免得惹火了她,闹得鸡飞蛋打。
李长生本如坐针毡,得知她有出国的意向之后,很想一口吃个大胖子,最好现在就步入礼堂领了小红本,把生米煮成熟饭才放心。然而秋下林和顾致远都苦口婆心的分析了又分析,从家庭环境到秋上林性格特点,逐一剖析,精细无漏,他也觉得他们的劝告有道理。
情况明摆着,老一辈,从秋上林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到秋琴等人,再到秋家村的小辈们,每个人都认为他俩那是板上钉钉,铁一般的事实。上林的姥姥更干脆,拉着他的手说,这辈子就认这么一个外孙女婿。
秋下林不必说,那是从小就认定了这个姐夫。
张红卫和秋建国表面不干涉,内心也是乐见其成。张红卫偷偷跟长生说,别管上林闹腾的欢,要是真不放心,你就追着她出国。再不放心,就留下她——只要我女儿在我身边健健康康幸幸福福的,用啥手段我都假装没看见。
让长生好一顿感慨。这丈母娘,太仗义,太开明,太善解人意了!
敌人内部都打通了,还怕拿不下敌人?鸡蛋已经放在篮子里,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让她心甘情愿的煮熟,可不是死磕。
想通了这个,他不急了。回去也没多少事,索性将南方一切事情放下,专心留在子房镇追老婆。采取紧迫盯人战术,二十四小时贴身监督,绝对不让她在眼皮底下作怪。
你想出国?我不拦你。
但出国得办手续吧?户口本在张红卫手里拿不出来,身份证被下林藏了起来,放存款折的抽屉他偷偷换了把锁,冷眼看着她急得团团转,就是装无辜。
其实上林也不是没感觉。又不是木头人,冷热不知的。谁不喜欢有人重视自己,有人爱护自己。李长生感情多年不变,就算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
被他日复一日的努力打动,很有些动心。之所以不肯松口,既因为抹不开面子,也觉得憋屈。
又不是两岁小孩儿过家家,当年那么坚决的拒绝了他,赶走他,又说了很多决然的话,突然之间就和好从了,实在是抹不开面子。再者,对孙一涵这位大美人的存在,她也有点感冒。本来小日子过的好好的,冷不丁冒出位“痴心人”,搁谁身上谁嘀咕。
这算怎么回事呢!
你说你喜欢我,结果带回个喜欢你的,时刻紧迫盯人,谁家恋爱谈三人?
a爱b,b爱c,c是变种水仙花,一时间陷入僵局,都装没事人,僵局自然也就解不开。
他们不能一直在北方,很快高考成绩公布,上林和长生都超出一本,完全能上个好大学;下林却有点困难,在二本线上徘徊,老师说闹不好就得进专科。
上林勃然大怒,啥叫闹不好就得进专科?我辛苦培养这么多年,可不是为了把我弟弟送进专科去的!
回到家她不说也不骂,把自个儿关在卧室两个钟头,出来后对着担心的下林和父母一脸若无其事:
“没事儿,我想好了,我报北京的学校,下林也是——不报二本,直接报三本,有个学校的三本和国外有合作项目,三年国内一年国外,你就去那儿。”
她就不信了,还圆不了这个留学梦!
秋下林本垂头丧气,担心姐姐要他回去复读,闻言大喜,跳起来抱着姐姐连转三圈,兴奋大嚷:“姐姐万岁,秋上林万岁!”
上林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啪啪拍他肩头:“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惊魂未定,白眼,说:“吓死我了,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似的!”
张红卫笑他们:“别说他,就算你长到八十,在我和你爸跟前,也还是孩子!”
上林不依:“妈……!”
人逢喜事精神爽,张红卫满面红光,笑着笑着,又小心翼翼的问:“非得去北京?咱c大不也挺好的?”
上林和下林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妈!”
秋建国哈哈大笑,大手一挥:“走走走,今天爸请客,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别给你爸省钱!”
张红卫白了丈夫一眼,嗔笑:“充你的大尾巴狼吧,有钱吗你?”
男人有钱就变坏——这还是秋上林潜移默化的讲故事灌输给自己的亲妈,让她务必要一手掌握家里的财政大权,秋建国可以有钱,但必须在她的控制范围之内。秋建国身上多少钱,张红卫心里都有数,昨天刚付了原料款子,他身上顶多还剩贰佰,装蒜吧就!
秋建国摸摸鼻子:“我没钱,还不兴我闺女有钱?大不了咱去小酒仙,我就挂我闺女的账!”
上林哭笑不得,嗔着:“爸,你这是请客吗,明明就是宰人嘛!”
下林吐吐舌头:“你有钱,还怕挨宰啊?”
见他姐作势要打,一溜烟跑开:“我去换衣服,今天吃螃蟹,谁都不许拦我!”
上林笑骂:“嘴够刁的,撑死你拉倒!”
下林拉开房门,露出一溜缝,调皮的喊:“撑死我乐意!”不等大家反映过来,迅速关上房门,自个儿得意的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