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新皇即位,次年德太嫔乌雅氏过世,被葬于妃园。
又二年,圆明园。
难得今日琬潆身体稍稍转安,胤g奉琬潆游玩圆明园。这时的圆明园,还没有万园之园的气象,只不过比京城一般的园林稍大一些,稍精美一些。琬潆坐在肩舆上,由人抬着大致转了一圈,在南面宫殿里歇息。琬潆对胤g道:“这园子你经营的很好。”胤g将琬潆扶到榻上坐定,道:“皇阿玛也这样说过。要孙儿说,还是因为皇玛嬷赐给孙儿的园子,本就是好的,方有今天的气象。”
琬潆笑着怕怕胤g的手,道:“这经营园子,和经营国家也差不离多少。祖宗留给你的基业,要尽心呐。”失笑道:“这却是我多说了。你的性子,我还不知道么?最是勤勉不过,别把自己逼的太紧。”缓了缓,又道:“这几年,我的精力很是不济,知道你处理朝政辛苦,可是也有心无力,帮不上什么了。这会子,趁着我还有些精神,要有什么问的,就说说吧。”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的最清楚。若是几年前,自己走着也能逛小半个园子,现在是多走几步就没力气了,只能靠肩舆抬着。
胤g听出琬潆话中未尽之意,眼圈倏地一下红了,连忙装作看窗外的精致,掩饰过去。声调犹带不稳:“孙儿哪有什么为难的,皇玛嬷想多了。只要皇玛嬷安康,就是孙儿的福气。”
琬潆慈爱的道:“你是个孝顺的,自家祖孙,很不必说这些话来叫我高兴。我在一日,少不得为你们打算一日。你也不必焦心,便是天子之尊,刚即位的时候,少不得觉得臣下用着不称心,不顺手。再多过几年,你提拔的一批大臣,能独当一面了,便都好了。这事急不来,你皇玛嬷刚摄政的时候如此,你皇阿玛刚亲政的时候,也是如此。”
带了一抹笑意,“朝政交替,重在一个稳字,其余都在其次。你是皇帝,得天独厚,将来由谁能制肘你呢?我和你皇阿玛都不急,所以稳稳当当享尽尊荣倒今日。”凉凉地道:“倒是有一个是忍不住的,你皇玛法,可不是最后心灰意冷,差点出家了吗。”
顺治的事情,作为孙子,胤g自然是不好接话的,想了想道:“却是有几件事情,孙儿一人不敢擅专,要讨皇玛嬷示下呢。”其余宫人见太皇太后和皇上要谈论政事,很有眼力的退了下去,不忘把门窗关严。弘晖已经是大了,本是陪着琬潆和胤g,这会子也要退下,琬潆招招手,把他拉到身边坐下。摸摸他新剃的,还有点毛绒绒的脑门,道:“弘晖是个好孩子,也不小了,这些事情,他很可以听一听。”
胤g思虑了一下,道:“其一就是国库的事情。孙儿瞧了户部呈上来的折子,国库倒还算宽裕,不经事倒好,若是碰上了灾荒兵事,可就有些紧手了。”看了琬潆一眼,道:“孙儿得了皇玛嬷给指点,却是发现可有不少的大臣,家中巨富……”
一两年前,琬潆将手中的暗卫,都交给了胤g。只不过此时尚有弘晖在场,胤g说的比较隐晦,只用“指点”一词。而且康熙的不少宠臣,当真家底厚实,且只是面上敬服胤g,暗地里有几分阴奉阳违的,让胤g极为不悦。不过,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是对自己皇阿玛宠爱的臣子下手,总有几分不好开口的。
琬潆笑了,“你皇阿玛的性子,并不像我,反倒是你更像一些。玄烨他爱惜羽毛,最不肯沾上不恤臣下的名声。若要我说,名声算的了什么呢?他待臣下,还是太宽和了。他爱名声,六下江南,多半是要给南方诸地、士林名流,显一显我大清的天威。”
琬潆的眼神有些恍惚,“玄烨刚出生时,小小的肉团子,我把他抱在怀里,小孩子夭折的多,我把他小心翼翼地养大。再后来,就算知道他有些地方,不大妥当的,我虽想说他几句,但是见他头发都斑白了……”声音哽咽,低泣,“却怎么舍得……人无完人,他也不过是好名声罢了……”
胤g弘晖连连劝慰,胤g急道:“皇阿玛自然是没错的,不过是底下那起子奴才辜负了皇阿玛的信任。皇玛嬷切不可为此伤心,不然是孙儿的大罪了。”
琬潆轻拭去泪水,“有道是,三年无改父道,你即位也不只三年了吧。哪怕是在你皇阿玛眼里,他们是臣子,是奴才,你是儿子,是继承人,孰重孰轻,一看可知。你待大臣们宽和,给了他们体面,他们若不尽忠报国,那也无妨……”琬潆笑得极为开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有什么东西不是你的呢?只不过暂时放在他们家而已。”
胤g心领神会,又把自己由来已久的想法,诸如摊丁入亩、耗羡归公、改土归流等一一解说。琬潆仔细沉吟片刻,方才道:“大的路子是不错的。只是这几项虽是极好的国策,却牵连甚广,被触动利益的人也不少。不要急,慢慢来,要稳,不要给他们串联在一起的机会。”声音转冷,“但个别地方,杀鸡儆猴也是要的。”对胤g道:“具体法子,你和臣下们商量着办。”
琬潆和胤g又谈论了许久,琬潆仿佛极为担忧时日无多,想要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一番,但终归精神不济,叹一句,“明知道你是个能干的,不须我担心,却总想多替你操点心……天下的长辈大概都是如此。”斜靠在榻上撑着额头,十分疲惫,声音虚弱道:“我还记得那一年,圆明园进上来的点心不错,都是你亲自种出来的米面。胤g你去瞧瞧膳食齐了吗?让我静静歇歇。”
琬潆缓了许久,才强撑着对留下的弘晖道:“你是你皇阿玛唯一的嫡子,又是长子,你其余兄弟很难与你相争。但正因为如此,你才更危险,更要小心。”弘晖有些怔忪,跪下道:“弘晖有些不明,老祖宗教我。”琬潆长话短,压低声音说:“你二伯为太子何其尊贵,还不是被你废了!你说,他到底是输给了你皇阿玛……还是输给了你皇玛法?”
不知道反而不担心,一旦知道头上悬挂了一把利剑,恐怕没有人能不变色。弘晖惊地跌坐在地上。琬潆低声道:“起来!皇父皇父,既是父亲,却先是皇帝。要孝顺,你要和他亲近,不要给外人离间父子的机会。要谦恭,不要让君主觉得威胁。”面色变了变,艰难地吐出几句话,“再不然,祸水东引……”眼角已有晶莹,拿手盖住,虽是挣扎,仍然道:“胤g继位忌讳胤t等人。若有他们在,吸引你皇阿玛的戒心,你反而是安全的。”弘晖泣不成声,“老祖宗待我的大恩,我如何能忘……”
虽然早在琬潆六十大寿的时候,玄烨就极为孝顺地修建了皇极殿等一组建筑群,作为寿礼,美轮美奂,花木相映。但琬潆最喜欢的,始终是景仁宫和养心殿。琬潆回宫,在养心殿静养,不几日,病情恶化。召佟家老幼入宫。虽说外男不得擅入后宫,但养心殿严格来说,不能算作是后宫的一部分。何况太皇太后要见娘家人,谁会阻拦?便是素来喜欢挑刺的御史们也不敢说话,毕竟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恐怕是太皇太后最后一次见娘家人了。
琬潆虚弱的一一看着佟家众人,佟国维在胤g继位的第一年过世,极尽哀荣。如今和自己一辈的,就剩下琬潆一个,就连玄烨都不在了,而唯一的女儿明岚,尚且不如玄烨长寿。便是在现代,能活到□□十岁,也已经是长寿了。琬潆逐个思量着佟家众人的素日的品行和手段,偶尔问几个问题,最后单独留下的隆科多。没有人知道琬潆和隆科多密谈了什么,但之后并非长子的隆科多成了佟佳氏的族长。
次日,上谕,招先帝诸皇子皇孙,为太皇太后侍疾。除了被圈禁的几个,其余俱携妻儿入宫。琬潆已经很虚弱了,靠在床头,胤g坐在她身边,弘晖侍立在一侧。琬潆微微皱了眉头,流光立即心领神会,对胤g道:“回皇上,太皇太后是不忍福晋们辛苦,先让她们回去吧。”胤g立即传旨,琬潆眉头微微舒展,这种时候,她没心情去见那些毫无血缘的女人。
孙子孙女,连年纪比较小的,都被奶妈抱着,到琬潆面前让她看一看。接着是康熙的皇子们,皇女们远嫁,很多都来不及回来。最后允祉、允祺、允v、允t、允k、允礻我 、允i和允祥被留下。十四阿哥允_被贬去守陵,并不在。
琬潆示意流光取了遗诏给胤g,强撑着坐起身,胤g连忙扶着她。琬潆目光一一扫过众人,道:“胤g,善待的你的兄弟们。但是若有人事君不忠,本宫也不忍心让你背上手足相残的罪名。”眼睛陡然明亮,道:“本宫是不在乎名声的。逼迫世宗皇帝妃嫔殉葬,残杀宗室,使勋贵被抄家流放……再有不敬婆母,独揽大权……还有什么妖后祸国……”
胤g刚想说话,琬潆止住他,继续道:“这些流言和罪名,本宫都听过……”抬高声音道:“可是本宫不在乎!”大口大口喘气,等了许久,道:“那本宫也不再乎多上一条残害子孙的罪名……”胤g惊道:“皇玛嬷!”诸王亦不可置信地抬头。琬潆道:“本宫给皇上留下了一道遗诏,是关于你们的。你们也是本宫的孙子,不要怪本宫心狠……”
允礻我粗声粗气的怒道:“皇玛嬷,四哥是你的孙子,难道我们就不是吗!”琬潆的声音逐渐柔软低了下来,“爱之则为之计深远,你们不要走上岔路,自然能报一世荣华……都好自为之吧。”不由得苦笑,自古以来,争夺皇位而不成的,有几个能得善终。如果自己不留下这道懿旨,只怕胤g定会找机会除掉胤t等人。琬潆只盼着,这道懿旨能给胤g一个定心丸,让胤t等人不成为威胁,反而能得一线生机。何况弘晖想必也会做些动作,保胤t等人性命。
众人心情各异,皆退下去,琬潆身边最后只剩下胤g一人。琬潆一件一件地交待身后事,胤g且听且泣,不住点头表示记得,突然讶声道:“皇玛嬷!”琬潆使出全身的力气,握住胤g的手,道:“我自然希望大清朝千秋万代传下去,可是说句实在话,时间最长的周朝也不过传世八百载。胤g……我的话,你不明白不要紧,不赞同也不要紧……”
加重语气,“你一定要把这些话传给后世子孙。我留下两件东西,其一乃《诫子孙书》,有国策九,你要好好参详,不是一代两代能完成的,要秘传子孙后代。”指着一个密封的木盒道:“这是第二件东西,放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面。《诫子孙书》中,最后一条,如果有哪一代子孙明白了,就让他打开盒子,查看里面的东西。”
肃容道:“胤g,这是我能为爱新觉罗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你可一定要答应我!嗯?”方才听到的,实在惊世骇俗,胤g挣扎了一番,终于在琬潆锐利的目光下点了头,道:“孙儿就是不明白皇玛嬷的深意,至少会把这些东西流传给儿孙。”
琬潆送了一口气,身子软了下去,断断续续地道:“你不要太劳累……胤祥和你素来要好,可以委以重任……弘晖是好孩子……可堪造就……佟家是我母族,太过尊荣……三代之内,不可再出皇后……你的兄弟,无有大错,放他们一条生路……”想了想历史上的慈禧,突然道:“我曾左右废立……在我之后,后宫不可干政!”
琬潆的气息陡然微弱下去,胤g连声唤太医,握着她的手不住道:“皇玛嬷,您再忍一忍,太医一定有办法的……你多少风浪都过去了,这一次也一定不会有事……”琬潆的声音已经很虚弱了,胤g不得不将耳朵凑近,才能听清楚。“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这一天总会来的……我和孝庄太后一样,都是没有儿子送终……但幸运的是……我有一个……一个好孙子,足矣足矣……”
琬潆陷入迷离,胤g哀泣难止,琬潆似有心愿未了,最后交代道:“我一声争强好胜,最不喜有人压我一头。世祖身边有他正经的妻子惠安皇后,又有着他的挚爱孝献皇后。我不与世祖合葬。”胤g见琬潆气色微微红润,连说话也顺畅多了,心里明了,这正是回光返照,越发泪流不住。
“我身后丧葬,你可以询问流光,她知道我的心意。至于谥号,我自知未曾做到贤淑宽仁,也不愿意要这样的称呼……”琬潆的目光逐渐涣散,“在我的谥号中,用‘元’字,万物之始的‘元’……”
雍正三年春,太皇太后佟佳氏崩。上力排众议,停梓宫于奉殿,不与世祖皇帝同葬,下旨于圣祖仁皇帝皇陵附近,另起新陵。下令议太皇太后之谥号。
琬潆身后引来种种争论,对于这位手腕狠辣的摄政皇太后,众大臣畏惧有之,崇敬有之,非议有之。谥号,是给一个人盖棺定论。围绕着琬潆的谥号,众人争论不休。
平郡王讷尔苏最先上奏说,太皇太后固然圣明,却于孝道之上略有不足,且曾强令世祖皇帝妃嫔殉葬,小节有失,不宜用贤、德、淑、敬、惠、诚、顺、和等字为谥号。宗室有人上书响应,同时一批恪守礼教的汉臣,认为太皇天后不与世祖合葬,很不成体统,也同样认可讷尔苏的上奏。
虽然琬潆已经言明自己不要贤淑之类的谥号,胤g仍然怒不可遏。琬潆生前,极力打压宗室,削减宗室的权利,宗室心有怨愤,是可以预料得到的。更重要的是,胤g是琬潆抚养长大的,必不肯在谥号上让她受委屈。表面上是谥号之争,实则是部分宗室,以及不得胤g欢喜的康熙朝宠臣,借此向新皇施压,希望能使胤g妥协,以攫取更大的权利。
同样,胤g的亲信,佟家的党羽,也同样被激怒,开始反击。琬潆摄政多年,并把自己的班底交给胤g,这也是相当大的一部分力量,这些臣子同样不能坐视讷尔苏等人达成心愿。一时之间朝廷众臣俨然分成了三派,以讷尔苏为首的一派,新皇宠信的一派,以及以八阿哥胤t为首表示沉默的一派。
这便是雍正四年的“谥号风波”。
后世史学家们戏称,昭敏皇后摄政之初,以一场抄家风波站稳脚跟,在她死后,由她的谥号引起另一场抄家风波,雍正皇帝从此进行了中央集权。这场博弈在半年后,以讷尔苏因贪婪罪被革爵而告终。当然,余波波及之处,众多宗室和大臣被抄家夺爵。讷尔苏的岳父曹寅是康熙宠臣,此时曹寅已经过世,但曹家和姻亲李家,没有避免抄家流放的命运。这是雍正年间,朝堂上第一次洗牌。
后来有人推测,八阿哥允t、九阿哥允k和十阿哥允礻我等人,被雍正忌讳,但却比雍正的亲弟弟允_的下场好的太多,这于胤t等人在雍正四年的“谥号风波”中的表现分不开。那时的胤t等人并未推波助澜与雍正作对,而是令人吃惊地保持了沉默,而在此后胤t等人逐渐淡出朝堂,沉寂下来。雍正虽然收回了胤t等人在康熙朝时拥有的权利,却不曾赶尽杀绝,放任他们成了富贵闲人。弘晖即位之后,给胤t的独子弘旺加封了亲王爵位。胤t等人无疑比后来被夺爵的胤祉和终身被迫守陵的允_要好太多。
雍正四年十月,胤g下旨为已故太皇太后加谥号为,孝康章昭敏武德仁宣懿纯靖育天翊圣元皇后。后世史学家常成其为昭敏皇后,或者昭敏圣元皇太后,在少量情况下也称孝康章皇后。
这个谥号其实已经僭越了应有的礼数。按照清朝上谥号的一贯规定,昭敏皇后应该跟随自己丈夫的谥号被称为章皇后。然而,昭敏皇后不但没有遵循这个规定,反而在并不是世祖皇帝发妻的情况下,被尊为元皇后。但是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哪个大臣敢因此而上书反对了。
雍正帝给出的解释是,皇玛嬷乃有清以来皇后摄政之第一人,实可配“元”字。何况皇玛嬷的谥号中已经有了代表世祖皇帝的“章”字,不必在顺序上多做计较。
昭敏皇后的寝陵,从雍正年间开始修建,足足花费了十多年,一直到雍正帝的儿子即位时,才完工。其中放入了大量珍贵的陪葬品,此后,又花费了数年的时间,向皇陵内倾倒大量水银,直至整个地宫皆填满水银,清朝皇室往寝陵中灌入水银的习惯,也是从此时开始的。
清史稿中有关于昭敏皇后谥号由来的记载和解释,翻译成白话文就是:“孝”是一贯作为我朝皇后谥号中的第一个字,“康”是说她的长寿与多福,“章”是代表她是世祖的皇后。
“昭”是皇皇其华、功照千古的意思。“敏”者,锐也。既是在赞美她敏于政事,又在暗示她的手段锋利。“武德”是在赞美皇后平定三藩的功绩,“懿纯”二子,皆是指女子的美好。
“靖”者,定也。是在赞美她能使天下安稳,河清海晏。“育天翊圣”是说,她既是圣祖仁皇帝的生母,又抚养教化了世宗宪皇帝。而“元”,不说是昭敏皇后僭越,而说是世宗皇帝孝顺,这就是为尊者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