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马娆之事,公孙续在军中的名望一落千丈,再加上青州之军由赵云统领多时,又有那么一场和曹军明抢明刀的大胜仗摆在眼前,曹军遣使之事,郡府之中,虽上下奔走,却极有默契的没人在他面前多提一言半句。
反之,堂前点齐了灯火,陈匡于左,赵云于右,王妩大大方方居中而坐。
曹操的反应来得太快,她要试一试他究竟猜出了多少。
曹使荀谌,字友若,长得高高瘦瘦,长襟直裾挂在身上倒像是扎了旗的高竹竿一般。见了堂中这极为反常的座次,微微愣了片刻,而跨过门槛的脚步却是连停也不停,背脊笔挺地径直行到王妩面前,长长一揖到底。
王妩的心头顿时敞亮。心里一有底,眉梢眼角之处便不由自主地露出几分隐约的笑意来。
“友若兄。”
陈匡率先站起身,向荀谌拱手为礼。王妩或许未必明了这个荀友若的能耐,可他却是清清楚楚的。
荀谌奉命与袁绍之甥高干一同出使当时还在韩馥手中的冀州,说动韩馥引袁军入城助之抵御公孙瓒不说,更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游说韩馥交出一州州牧之位,兵不血刃为袁绍铺就了一州之地,成就了其雄霸北方的最大根基!
陈匡故意投入公孙瓒帐下的“以身饲敌”之计,虽然知道的人寥寥,但因着他二人都与高干相交不错,彼此之间倒也有过数面之交。
只是,自陈匡到了幽州之后,便再没见过荀谌,竟是不知这个当年头一个劝说袁绍不可信曹操的“故交”又是如何反而投到了曹操的麾下。
“子兴兄。”荀谌一礼周全,直起身来,正好向陈匡回礼,动作如行云流水,眼底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又见故人”的感叹来。
“匡与兄分别多年,却不想今日却得相见。”陈匡也是一脸不知真假的唏嘘感慨之色,不等荀谌接话,颇为熟稔地直接留客,“此番既然是友若前来,万事之外,少不得匡要一尽地主之宜,多陪兄多饮几杯,一慰昔日之交。”
昔日之交在昔日,此时已是各为其主。
荀谌神色不动,极捧场地一连串道好,紧接着又跟出了一句:“谌此来青州,乃是受命我主,请青州主事过营一叙,以你我知交,临行前定然是要向子兴兄多讨几杯水酒。”
照理说,青州城外的一战,他们赢得极为漂亮,曹操若想再战,便需往别处多调兵马前来,而此番乱世,以曹操的企图野心,怕是别处的兵马早有布置。那若是不想再战,此为青州地界,曹军只需撤军而去,青州兵马不曾做好攻占他属之地的打算,纵然追击,顶多也是气势上的分别,实际却也未必能拿下多少好处。
因而,在这种时机之中遣使,陈匡还真猜不透曹操此举的目的。然而荀谌此人又极有辩才,若不知其所图便与其相谈,怕是十有八九要被他给绕进去。这才以故交为名,抢先起话,想得便是先摆下酒宴,多打几轮口舌之争,也好探知一下曹操的意图虚实。
却哪知荀谌这回走得却不是口舌游说的路线,一开口,便仿佛全不曾打过腹稿似地就这么极其直白地将来意道了出来。
请青州主事往曹营一叙。
陈匡觉得一定是他听错了。先不说他口中的青州主事指的是谁,两军对垒,哪有就这么派个人,如此大大咧咧地说一句话,就要对方主事乖乖跟着走的?城门口的那一场厮杀还算什么?
就算这个人是舌辩才高的荀谌,要言和也没这么言法的。开口便是要主事亲往敌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昨日一战,狼狈而败得是他们,而非曹军了。
陈匡憋了一肚子套交情,探口风的话顿时憋在喉咙口,半句也接不上来。
而说完这句话的荀谌,目光便不再落在陈匡身上,转而盯着王妩,目中毫不掩饰的探究审视之意看起来很有几分刚健倨傲的意味。然而配着他方才的礼数,一退一进之间,却是拿捏地自然无比。
王妩忽地笑起来:“也是,就算是曹操敢来青州,我也没把握能保得住他的性命,可不只有我去么?”
她毫不客气的自认青州主事,而这话说得却是半真半假,含讽带笑。陈匡和赵云只当是故意相讥,可荀谌心里却是一下子翻起了滔天巨浪。方方正正的一张脸上,之前的倨傲神情顿时消之无形。
因为他离开曹营时,曹操说了和王妩近乎相同的一句话。
——“若青州一心一力,孤往青州也未尝不可。然公孙瓒气犹未绝,公孙续又胡莽,威不压父兄,只能请彼过曹营一叙了。”
当时,他以为曹操说的是赵云,而“父兄”二字,乃是源于赵云与王妩之谊。但当他在门前见到竟是王妩居主位而坐时,这才犹如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曹操口中所言的青州主事,竟就是眼前这个一身短褐,灵动如一股山泉般的清丽女子。
“谌离营之时,曹公嘱谌转呈一书,曰青州主事之人见此书后,定会随我同归。”荀谌目光轻闪,从怀中取出一条素白绢布,托于手中,上前两步。
赵云斜斜跨上一步,阻住荀谌,半挡在王妩身前,率先将那绢布接过来,递到木案上展开,同时有些犹疑地看向王妩。
被当成贼来防的荀谌也不以为意,交出绢布便很自觉地后退了两步,他腰间连佩剑都不悬,自不会直缨赵云之锋。只是退管退,目光却是不动声色地落在王妩接过白绢的手上,仿佛要看透那纤长白皙的指节,看出她看了那封书函之后的每一分心绪。
充作书函的绢丝并不细致,黑色的笔墨一笔一笔透绢而过,绢布上的字写得顶多只能算得上是横平竖直,端端正正,比王妩那几乎从不在人前露脸的一笔字好不了多少,笔意虽重,构架也牢,落笔却是明晃晃一眼即辨的稚嫩生疏。
这是写惯了硬笔字的结果。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白绢上的十个字繁简体差别不大,却是从左至右,用的正是现代人的读写习惯。
“哈!”王妩一下子没忍住,直接喷笑出来。
这七步诗是曹植曹子建被兄威逼时的代表作,此时却被曹操抓来这么一用,他日岂不是还要在七步之内另作一首?
想到现在曹操的身份,这不成了老子抄袭儿子么?曹操这是坑儿子呢!
王妩越想越乐,低头清了好几下喉咙,这才好不容易压住笑,抬头却正好对上荀谌有些恼怒的神色。
王妩略略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为何事着恼。拿起那白绢,向他摆了摆手:“别多想,我并非嘲笑曹操的这一笔字。只是这诗……”她话语顿了一顿,这首七步诗用在此时虽有些不伦不类,但光看着两句,所谓“相煎”,除了是曹操领兵来犯之外,想来孔丰平那里也已然得手。这样说来,却也不错。
王妩抿唇笑了笑,突然问了一句任荀谌想破了头也没想出来是什么意思的话,“曹三公子可好?”
话一出口,她就突然想起来,早几年她初回幽州时,公孙瓒允曹操互结姻亲之议,险些将她嫁给曹操长子昂。曹操的长子既然是曹昂,那曹植便应该称四公子才对……
却不知若是如此,曹魏的帝位还是不是轮得到曹丕来坐。
她正脑中飞快闪念而过,一口气想得很远,然而这心里的决断也做得极快。她向陈匡拱了拱手:“先生得遇旧友,本当好好饮上几日。只是我还要劳烦荀兄带路,只好先记下这酒宴,来日再饮了。”
一旁憋了许久气的陈匡正对着那白绢上的两句话沉思,闻言不由一惊:“带路?你真的就为了这两句话,便要去曹营?”
“阿妩!”
“阿妩!”
同时两个声音一前一后地轻喝。赵云在她身后不到半步的距离,刚不赞同地瞪了她一眼,就意识到了另一个声音是谁的。当下也顾不得说别的,因为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的,青衣如竹,清朗若玉,正是此时本应该被羁押在房的郭嘉。
“奉孝兄。”荀谌没想到能见到郭嘉,大喜过望,仗着自己距离门口不远,也不顾去想郭嘉是如何在这四下都是青州兵士守卫的情形下跑来的,抬腿就匆匆迎了上去。
却哪知郭嘉仿佛全没看到他似的,拂袖径直入内:“你要见主公,双方定下时辰,各带同数的兵士,选一处地势开阔,不易伏兵之所见便是了,何必身入虎穴!”
上一次在曹营,只躲在暗处见一见曹操就吓成那样,她此番又是为何要自己送上门去?上一次在曹营,他还能将她藏在帐中,此番又有何人能庇护与她?
饶是郭嘉聪慧绝世,也想不清楚,曹操和王妩这两人一来一去,究竟打的是什么哑谜!
尽管赵云很有立刻把郭嘉打出去的冲动,却也不可否认,若要和曹操和谈,他的提议确实可取。
不想王妩却是连连摇头:“照你所言,费时费力不说,我与曹操所谈者,若是要出自我口,入于他耳,就算是陈兵于开阔之地,也少不得要驱散亲兵,面对而谈。先不说若那时曹操突然发难,我一个弱质女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那等情形之下,若是有擅射之人伏于暗处,我们不是活生生成了两个靶子?”
王妩边说边往前走,可才跨了两步,手腕一紧,就被赵云不动声色地扯了回来。微微偏头,看到赵云面色发沉,握着她的手腕没用多大的力,却硬是透着一股难得的执拗。
王妩嫣然一笑,菱唇微扬,抿着一丝戏谑狡黠的笑,眼中灵动轻盈的眸光好似映了漫天的星子。顺着他的力道退了半步,站到他身边,柔声轻语:“此处到曹营,来回最多不过半日,我只在曹营中留一个时辰,算上路途,若我到时候不归,你便领军打过去,好不好?”
“胡闹!”赵云压低了声音,握着她手腕的手不由紧了紧,很有几分再也不放手的感觉。
“孔丰平月前在衮州动手,曹操的后方金银截断,粮草无处兑换,算算时间,现在这消息想必已然送到了曹操帐前。大军在外,粮草为先,杀一个孔丰平是小,但此时孔丰平一死,衮州和司隶两处的百姓至少要损失半数之财,到时候民乱四起,后方不稳,帐下的兵士在老家的老父老母都要饿死了,还有什么替曹操去夺天下?”
王妩的目光清亮,这后一句话,似是在说服打着以武力阻拦她到底的赵云,却又似故意示威,说给荀谌听的:“事到如今,孔丰平尚且如此,曹操又岂能动我?”
筹谋经年,现在再和曹操面对面,吃亏的还真未必会是她。
“那孔丰平是你……”荀谌心下骇然。由于如今驻守衮州的荀与他是同胞兄弟,衮州那几乎起于一夜之间的乱象他清楚得很。
只因孔丰平平日里所居之所大门紧闭,一夜之间屡传重病之言,各家通过他兑换米粮财物的商贩顿时手忙脚乱,待荀发觉之后将躲在自家后院神采奕奕的孔丰平拿下之后,流言已散,民心惶惶,除了让孔丰平好好地,时不时地在人前溜一圈之外,再无他法安定人心。
荀再有理事之才,魄力决断,也难杀孔丰平。
以此为证,曹操自然也动不了王妩。
制衡之势已成,该谈的也到了好好谈一谈的时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