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似也被她的话惊得微微一愣。眉宇间闪过一瞬间的茫然无措,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怔怔地盯着王妩看,不可置信之色,反倒衬得他此刻才像是王妩记忆当中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该有的模样。
但这难得的纯真之色却仿佛昙花一现,很快就消失无踪。诸葛亮转而又露出那副少年老成的神色,只一双眼中,看着王妩的时候多了几分独属于这个年纪的跃跃欲试之色。
诸葛亮的目光在王妩垂落下来的衣袖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能透过衣衫的布料,看到她和赵云交握在一起的手掌,却马上又抬眸,迎上王妩的目光:“徐州固然物产多资,兵民几多,然前有曹操大军压境,后有袁术虎视相觊。夺徐州,纵事成,也必将成为曹袁两家联手之敌,势难挡也。今汉室虽倾颓如覆,却仍为天下正统,若能趁此天子蒙难之机……”
王妩不由暗暗吃惊,不想诸葛亮却是和曹操想到了一块儿去……
或者应该说,他是和历史上的那个曹操想到了一块儿去。先入长安,借汉天子之名,名正言顺,收天下之兵。只不过一个是要累世之奇功,千古之忠名,一个则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图的是天下至尊。
若非此曹操已非比曹操,奉迎天子,只怕还真会让诸葛亮抢了先。
然而,王妩转念又一想,若真是那样,曹操也不会无故追杀诸葛亮,诸葛亮与曹操无仇,怕也未必就能想到这个釜底抽薪的主意。
可见这世上的事,纵有他们两个打破常规的存在,终也是有其因,方才有其果。人算也好,天算也罢,一环扣一环,却不知终究要绕了谁进去?
王妩只觉得赵云的手将她轻轻一捏,显然也是震惊于诸葛亮年纪如此之轻,就已经能有如此长远的目光……
她不动声色地回握了一下,却毫不客气地直接打断了诸葛亮的话:“晚了。”
“曹操早已于两月之前,相约刘玄德一同挥师长安,奉迎天子。子龙此次去徐州时,正逢刘备应召北上,算来,两人也差不多要汇合了。若是脚程再快些,只带轻兵快马,想来再过两日,就能到长安城墙下了。”
这个时代的消息实在是太不灵通,加上曹操和刘备又是刻意隐瞒了行踪,诸葛亮则连日东奔西跑,先是被吕布追杀,又随着张燕赶路,竟是全不知道此事。
获悉这最稳妥之策被人捷足先登,诸葛亮一时极为郁闷。面色铁青,清秀的面容几乎皱成一团。
然而这郁郁之色也如同先前一样,很快就被他压了下去。任激流汹涌,俱藏于平静的海面之下。
诸葛亮沉思了片刻:“曹操多谋,麾下又多猛将强兵,联公孙,克袁绍,定衮州,夺冀徐,几番连胜,兵马势大,现又挟天子之威,此诚不可徒与之争锋也。”
身负血仇,却要忍辱避其锋芒,何其悲愤!
此时的诸葛亮到底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说到这里,垂眸瞥到自己身上的孝衣,想到无辜惨死的叔父,和惊惧成疾的幼弟,不由恨色难掩,沉痛万分。
而偏偏曹操又势大如此,别说抗衡,他将胞弟远远送走,甚至还不能让曹操知道他身在青州!
这就好似身处一叶孤舟,于狂风巨浪之中上下颠簸,随风浪摆弄,听凭生死,无半点反抗之力。
悲恸愤慨之下,许是方寸已乱,心神失守,一股天地之间无依无靠,无处容身的孤寂感油然而生,竟是逼得这早熟的少年声音微微发颤,再难维持那表面的平静。
他语声顿了顿,阖了目,一连深深呼吸了好几口,这才慢慢恢复过来,再睁开眼时,眼中慢慢恢复了清明。
王妩心下恻然,她一直要避免和曹操正面相抗,这才迟迟没将主意打到寻找诸葛亮出山上来,直到获悉了曹操真正的身份,才彻底接受了这一战在所难免的事实。
若是她早一点动这个念头,想来诸葛玄便不会身死。这个少年也大可做他才华高绝,清华如云的名士,不用背负这恐怕是一辈子也难以尽雪的血仇,纵与曹操为敌,至少会活得轻松得多。
赵云像是感觉到了王妩的黯然,松开和她握在一起的手,在她手臂上拍了拍,难得主动,又大大方方地顺势搂住她的肩头。
王妩抬头向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实际上,现在的她,说一句见惯生死,虽有些矫情,却也不为过。就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来心底的这一份情绪,究竟是在难过些什么。
张燕见状,偷偷侧目瞥了云姜一眼,却正好见到云姜也向他望来。凤目盈盈,长眉含情,直看得他心中大动,那誓与天下英豪一争长短的万丈气概顿时尽皆化作万种柔情,不知不觉,他伸出手,将方才掐得他虽不怎么疼,却狠狠吓了一跳的那只手紧紧捞住。
诸葛亮对四人之间的动作恍若未觉,扬起脸,眼角还隐隐泛红,眉宇间却已没有了悲戚之色,唯有一股强大的自信,志在必得。
“要谋曹操,先需摒除后患。亮有上中下三策,可助赵将军袭取辽东。”
“辽东?”赵云不禁心头一凛。
私下里,他也和陈匡谈及过辽东之事。一来,辽东始终位于幽州之后方,若是与曹操联手,极有可能会在他们相战正酣之时从后面出兵,令他们首尾相顾不及。其二,公孙瓒曾亲口许诺将王妩送嫁辽东公孙度之子,这虽是当初陈匡算计公孙瓒时伏下的一招后手,后来又有曹操求姻之事,令公孙瓒不再提及此事,但当初那一诺日后究竟要如何善后,却始终是赵云心里的一根刺。
可公孙度世居辽东,水军之利,远征高句丽,更是所向披靡,威名远扬。加上辽东之地,南向以海为界,天然的屏障,可谓是固若金汤。
而白马义从纵骑术精悍,骁勇锋锐,却是不谙水战。要想拿下辽东,唯一的办法,就只有不管不顾地以骑兵正面强攻。
而若是这么做,无疑是将后背尽数暴露在曹操的眼下,自取灭亡。
赵云和陈匡商议了许久,这才终是极不甘愿地将这个念头放下来。好在幽州疆域,有老将严纲驻守,只要他们阵前不遭大败,公孙度却也不敢多生是非,白白送公孙瓒一个出兵之名。
而王妩却不知是受了公孙妩对自己要被打包送嫁的残余印象的影响,导致她对辽东这块地方始终兴致缺缺,亦或是相较古人,她到底少了那一份放眼天下的全局观。
打一开始起,王妩就下意识把那极北苦寒之地从脑海里删了去……
此时听到诸葛亮提及辽东,王妩心里突地一动。
青州与辽东两地各呈一个小半圆,一个接壤幽州,一个与幽衮相邻,另一面,却是隔海相望,距离并不远。而若是这两地能打通……那即使幽州还在公孙瓒手里,徐州又落入曹操手中,青州和辽东俱是环海之地,物产极丰,辽东更是面向鲜卑部族,那里还有良马无计……
想得再远一点,长江以南的吴地,不也半面靠着海么?
王妩突然有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豁然开朗,双眼发光。
有青州为支点,拿下辽东,诱惑实在太大。
张燕和赵云对视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悸动。
若说一开始他还对王妩问计于诸葛亮不以为然,自诸葛亮提出和曹操动向出奇一致的抢入长安城,借势汉天子后,也不由收起了小瞧之心。
再加上一个这般年纪的少年,竟能看着身上的孝衣,在不管不顾报仇雪恨和立足自强之间稳妥地选择后者,这等隐忍和魄力,就算是换做他,他自问也未必做得到。
诸葛亮语声只稍稍停了一刻,半点也没有故意卖关子吊胃口的意思,就直接说了下去。
“亮曾听闻,公孙幺女与辽东定下姻好之约。赵将军可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以送嫁为名,旗鼓大张,引得辽东戒防。而同时却布精兵从山路取道,隐藏行迹,围辽东……”
王妩笑了一笑,她只听到诸葛亮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名为送嫁,实则夺城,虚虚实实,攻其不备。这个计策非但可行性极高,甚至在公孙瓒这里,也极容易蒙混过关。
然而,以她为饵,赵云定不会赞同。
果然,诸葛亮话还没说完,赵云便已经沉了脸色,举起一只手,凌空虚按,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
“不行”两个字,斩钉截铁。
诸葛亮却好像早就料到他会有这反应,脸上不露半点惊讶之色,只目光在王妩身上一转,点了点头,便又续道:“若取上策,亮可保三月之内得破辽东。而中策,则取借他山之石以攻玉。”
“辽东东南临海,北方与乌桓,鲜卑相邻。一旦引胡兵自右北平入境,转攻辽东,辽东太守公孙度不备之下,他引以为屏障的海水便成了阻得他无路可去的绝地!待他向白马将军求援之时……”他又朝王妩看了一眼,“白马将军却多半未必愿意出兵。而赵将军便可要他开距青州最近的乐浪一郡城门,领兵渡水,再与驻守在幽州的铁骑两相呼应,一举平定辽东!”
“不行。”这回,一口回绝的却是王妩。
诸葛亮一本正经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出乎意料的不解之色。在他看来,上策要用王妩为饵,赵云会反对,理所当然。然而这个中策虽然要多费些功夫,还要和胡人商谈,但成事的可能性却同样是极大。
“幽州与胡人逢春季通商,只需待得半年,引胡入境并非难事。再算上征战之时,虽较上策为久,一年为限,却也足矣。而一旦辽东大定,再由幽州兵马转而攻其后方,同时许以通商不禁之策……”
王妩深深吸了口气,不让他再说下去:“不用多言。引胡入境,绝不可行。”像是想到了什么,王妩的眼神倏然幽远,就连斩钉截铁的语气也跟着带上了几分飘忽不定的尾音。
有些事,古人可做,可王妩却不能做。
引外族入境的事,她做不出来。通商是好事,但引兵入境,却无异于引狼拒虎。
王妩抿了抿唇,随即用力呼出一口气,好像要将什么回忆一同呼出去。她拉回目光,向诸葛亮轻轻一笑:“别急,不还有下策么?”
诸葛亮被她抚慰似的柔声轻语一堵,心中不解更甚。他看向赵云,又看看张燕,正待再劝,却不妨赵云也跟着王妩点点头,问他道:“下策又当如何?”
若再过得几年,诸葛亮或许还能沉得住气。亦或是再过得几年,他能在第一时间想通王妩为何不愿引胡入境。以他的心智才谋,当然不会引狼拒虎。引兵入境,更是自有后手,确保能让着胡族进来,也能将他们赶出去。
而此时,他正值年少气盛,又才平复不能立刻一雪血仇的心境不久,揣着极大的自信一连提出两策,皆被彻彻底底地堵了回去,甚至根本还来不及说出他的“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