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人家儿子要见老子,她也拦不住。
云姜也没藏着什么,直接将孔丰平的话向她转告:“兄长言,公孙将军入主青州,纵子龙能重掌骁锐,你自此定也难出郡府了。我兄妹受你照拂良多,他想在临行前当面一谢。”
王妩不由动容。
借刘备之事逼一逼公孙瓒,是她从徐州回来的路上才想到的应对之策。至于公孙瓒最终会不会为她所动,在两相权衡之下再度启用赵云,王妩却是没有太大的把握。
这个孔丰平,未曾随她一同去徐州,公孙续还在青州,他就能想到赵云再领青州骑兵的可能性!
王妩心中微微一动。自从离开曹营开始,她就一直在为将来发愁。
历史上的曹操尚能撑着三分天下,为子孙铺平那通向九五之尊的道路,更何况是现在这个熟知历史,手段狠厉,用兵用人亦丝毫不逊的曹操!
原本,伺机投曹自然是最佳的选择,金戈铁马,指点江山,何等快意。赵云必不用再面对身处桃园三兄弟之间的尴尬处境,更无须时时刻刻防着公孙瓒的带疑用人。酬壮志,战沙场,哪怕将来有一天累了倦了,卸甲归田,也必将是载誉而归,名满天下,万古流芳。而对于王妩而言,也不用再终日营营汲汲,担心朝不保夕。
可她与曹操之间,虽未蒙面,这局面却显然已是难以善了。
想了许久,若说要打赢这个曹操,王妩固然是一筹莫展,而若只是要牵制他,到底同也有千年的眼界,她却不是全没有办法。
只是,她缺一个身家清白,胆大心细,又有卓见远识的能用之人。
却不知孔丰平是否愿意涉足这一乱局之中?
王妩心念电转,又想到孔丰平能在眨眼间算清随军粮草的本事,目光微微发亮,问道:“这个消息是从何处而来?”
云姜见王妩脸色微变,还以为她是在介意孔丰平那一句赵云掌兵,她就没办法走出郡府的断言。
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扣押起来,当做钳制心上人的利器,本就不是什么能拿得出来说的事。更何况,王妩虽然看起来不拘礼法,不畏人言,但云姜却知道,那个在碧海蓝天之下,目光熠熠地畅谈裂地而治的少女,若非实在没有办法了,又岂能接受这种失去自由的办法,将自己双手送到公孙瓒的眼皮子底下,换得赵云重掌兵权?
云姜心下黯然,不由暗暗懊恼自己方才说话前不曾好好细想一番,将那句话略去,徒惹王妩不快。
她只顾着心中愧然,听到王妩开口,却仍是没有细想,下意识就答了一句:“张燕说的。”
王妩猛地挑眉。
张燕?
寻到孔丰平母子的是张燕,为孔丰平传讯的还是张燕!
张燕负责操练斥候,刺探四方消息,知道今天哪里打了场仗,哪个将领换了主自然很正常。可孔融既非能征善战,亦非怀运筹之谋,他的一双子女现今都已经找到,张燕又何必再去费心费力地打探孔融的下落,还能知道他要再娶?
再联想起之前,她只说了一句怕公孙瓒将她也扣下来,云姜就能听懂其中的深意。就连孔丰平,似乎也知道了赵云为公孙瓒所忌之事,还知道她和赵云的关系。这又是听谁说的?
她方才的猜测竟是分毫没错!
短暂而又诡异的沉默之中,云姜话一出口,陡然意识到了王妩问的多半是孔融要在何处再娶。
毕竟,军中的消息一大半都是来自主事分散山间各地,刺探军情的黑山军,王妩根本没必要如此一问。却没想到,她自己一时心神不属,答的却是……
想到这里,云姜的脸颊上顿时涌起了一片红潮,更是坐实了王妩的猜想。
王妩率先打破沉默,朗声大笑:“难为我还疑神疑鬼不敢多言,你倒是瞒得够好。”
云姜的脸色更红了,咬着唇连连跺脚,直入发鬓的长眉眉峰扬起:“我何时瞒过你什么!分明是你不问……”
不想那个英姿飒爽不让须眉,独行千里敢爱敢恨的执剑女子,也有这般强词夺理的小女儿之态。
王妩不禁莞尔:“那好,那你说说看,你们俩又是怎么回事?这可是你让我问的,不许避重就轻不回答。”
云姜伸手拢了拢碎发,顺势用手背在发烫的脸上贴了贴,虽还有些羞意,却慢慢定下心来,不复刚才好像做贼被人当场抓住般的慌乱无措。
“那日在黄县,他……他来寻我,说是有人自称是我兄长,投入黑山军中……”
接获公孙瓒被围巨鹿的消息之时,恰逢刘备求援,因此张燕几乎是和赵云同时启程,一个往剧县调兵,一个救援徐州。之后张燕更是连番赶往巨鹿,又带兵搜山,寻找王妩的下落,直到这回和他们一同回青州,都不曾得空。那云姜说的“那日”,必是发生在这些事之前的了。
王妩突然想起她陪云姜去探访黄县那个奏曹使的老母亲时,张燕鬼鬼祟祟从院子里翻墙进来的那一回……
“果然就是那时候!”当初赵云和她说起此事时,王妩就猜测过张燕是趁着那次和云姜通气,也正因为如此,之后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便从原来的剑拔弩张,缓和了下来。
“原来你们那么早就……”王妩不禁讶然,同时深深地觉得自己太不关心战友了,居然那么长时间以来,一直都没察觉到。
“胡说什么……”云姜再怎么率直大胆,爱憎分明,论及情爱之事,却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王妩这个来自千年之后的灵魂。
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就被她一脸不合时宜的愧疚之色激得羞恼起来,根本接不上话,只能假意拂袖要走。
王妩连忙拉住她,眨着眼扯开话题:“好了好了,你二人能如此,多少也要谢我。既然这郡府内外都拦不住你,不如,想个法子,也将我带出去罢。就当是谢媒之礼好了。”
“这和你有何干……”云姜瞥了她一眼,只见王妩一双黑眸晶晶亮,笑靥如花,一脸期盼之色,不由好笑。
不过,王妩要向她讨份谢媒礼,倒也确实说得过去。最初张燕劫了云姜当做礼物送给公孙瓒纵然与她无关,云姜重回青州再逢张燕亦可以说为巧合。但在获悉王妩失陷曹营之后,张燕却是当机立断,将她从黄县接了出来,更是将探山小队尽数交到了她手里,方便来回剧县,向陈匡报讯求援。
那些日子里,他们几乎朝夕相处,一明一暗,一面和公孙瓒周旋,一面探访王妩的下落。
想到张燕带着她一夜连翻两个山头,一处一处几乎是手把手教她如何在山间识别人踪,如何隐藏行迹的情形,云姜不禁悄然扬起嘴角,眉眼含笑。
“你若是走了,公孙将军那里……该如何交代?”
王妩见云姜脸色还是红红的,语气和神色却已经不见了方才的气恼,而眉含情,眼带笑的模样,若说不是想到了张燕,她才不会信。
王妩忽然想起两年多前,在幽州荒山之上第一次和云姜相见的情形。那时候,坚毅英武的女子手上长剑寒光凛凛,遥望北方,目光中飘渺不定的憧憬,满身风尘,倦色难掩,却又义无反顾。现在回想起来,竟有几分恍若隔世之感。
想来,她和赵云又何尝不是如此?
王妩不由跟着云姜笑了起来。
想让云姜将她带出去,本就是一时兴起之说。当务之急,当然还是稳住公孙瓒,为赵云赢得时间最为要紧。更何况,她想要出去做的那件要紧事,在郡府之内,未尝就不能做了。
“不出去也罢,只是,要劳烦你一事。”王妩微微犹豫了一下,目光往四周扫了一圈,上前两步,突然敛了笑容,压低了声音。
云姜见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只当她还有什么后手没有布置好,不由也跟着心头凝重起来。
“这些日子,张燕为着子龙的伤,想来将军中的军医都摸熟了底。你替我看看,寻个为人可靠,又不会不多话的来,切勿惊动旁人……”
王妩话还没说完,云姜吓了一跳:“你怎么了?哪里受了伤?可是在徐州……”
“没事没事,我好得很,你只管给我把人找来就是了。”王妩就知道她这话说出来,云姜铁定会有这反应。她连连摇头否认,甚至伸展了双臂,原地转了个圈,示意她从头到脚,都无损无伤,健康得很。
“对了,不要只会看外伤伤口的,要会望闻问切,看脉断病的那种。”王妩想到那些军医成日里就和被刀枪砍伤刺伤的伤员打交道,不由有些不放心,又关照了一句。
她要找大夫,照曹操四处挖墙脚的习惯来看,华佗多半现在在曹营,她也不求能遇上什么神医,找个稍微靠谱点的,应该不难吧。
可没病没伤的要找军医,这样无力粗劣的搪塞之辞,云姜又如何肯信她是真的没事?
若不是王妩实在没办法……
可若是要等到她能出去了再找大夫,她又怕会来不及……
王妩不由扶额在心里默默哀叹一声,用上了一句千百年来俗到了极点的借口:“就是最近有些累了……”
云姜一脸疑惑地上下仔细打量王妩了一番。
王妩的气色其实很不错。
虽然瘦了一大圈,却是唇红齿白,精神奕奕。肌肤白皙如瓷,红晕隐隐。刚转完一圈,放下手臂时,那宽大的曲裾广袖在盈盈一束的腰间飘荡,更显得她体态轻扬,腰肢款摆间,婀娜多姿,真真正正的柔若无骨。
想到母亲发现她和张燕之事时对她的告诫,云姜脸色猛地一变,才褪下去的红晕又浮现了上来,一把扯过王妩的手臂,对她上上下下一同细看,声如蚊吟:“你……和赵子龙可是有了越礼之亲?”
一言既出,将王妩吓得几乎当场跳起来。
“这也能看得出来?”如果她现在在喝水,一定一口水统统喷出来。云姜尚未出嫁,这“越礼之亲”的说法,显然是来自于她的母亲。王妩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又看,却看不出半点问题来,不由暗暗感叹古代这方面的教育还真是太成功了。
其实,云姜哪里就真能看出什么不同来?
只是她初时离家远行,与亲母一别经年,近日重逢之后更是又有了张燕这事。张燕是个藏不住事的人,她也不想再瞒一次,两人便一同禀到她母亲面前。
谁想她母亲虽然是没说反对,却接连几日拉着她反复叨念,叮嘱她万事一定要守礼。她脑海中潜移默化,故而一见王妩吞吞吐吐地要请军医,就立刻顺势想到了这层上面。
却是正好歪打正着。
王妩抬头见到云姜狐疑的目光掠过自己的小腹,不由脸上一红,下意识垂下手臂,用袖子挡在身前:“那个……未必就有什么事,也可能就是最近累了点……”
山林中箭雨惊魂,曹营里担惊受怕,紧接着又是日夜赶路,直往徐州讨兵,直到这两日歇下来,王妩还在为公孙瓒的事伤脑筋,等她猛地发现某位每月拜访一次,给她带来无尽苦恼的亲戚这回足足晚了七天还没到时,这才想到某种极为狗血,又足以令她瞬时恐慌,手足无措的可能性。
掩在袖中的手隔着衣服按上小腹,王妩心里有些忐忑,脸上的红晕却渐渐扩散开来。
倒不是她不想要有赵云的孩子,只是现在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这不单单是会拖累赵云的问题。更重要的是,那一次,他们一个伤病交加,一个惊惧未定,都是几日几夜不曾好好睡个觉,吃顿饭。那样的身体情况,再加上这个时代落后的医疗技术,若是一枪命中,搞出人命来了,还真说不准是福是祸。
云姜的脸也是红透,她也实在没遇上过这种事。
但她自持比王妩大了几岁,强自镇定板着脸,长眉蹙得紧紧的,真好似一个正想办法为犯了错的小妹遮掩的长姊,沉声道:“你等着,我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