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想云姜在那奏曹史的家中一留就是整整三天,直到第一拨前来赴宴的世族子弟都到了黄县的城门口了,才得以离开。
那老妇人显然是见过大世面的,至少也是出身不俗。
见了云姜一句不问,只连声道好。就连见了一身男装打扮的王妩,和她们身后体魄高大,魁梧威武的骑兵,也只是微微一愣,随即非常客气周到地招呼他们一同进屋,命人奉茶设几。
王妩看得清楚,这头发花白,却精神烁砺的老人腰板挺直,除了最初一瞬间的诧异之外,在那几个身上带刀,煞气冲天的兵士面前,竟是不见半点惊惶不安。泰然自若得仿佛他们是前来串门的隔壁邻居一般。
然而,老妇人却三言不离孔融在任时对自家的照拂,看云姜的神情更是简直就跟看自家儿媳一般。
云姜不由尴尬,她与那奏曹史之间,全是她一厢情愿,就连她父亲孔融也不曾知晓。所谓的照拂,不过是孔融当初听闻了那奏曹史获罪州家之事,起了惜才之心而已。
她飞快地瞥了王妩一眼,面色绯红地胡乱应付。
王妩暗暗偷笑,上前潇潇洒洒向老夫人拱手一礼,回手搂了云姜的肩膀,亲亲热热朗声道:“云姜且陪老夫人慢聊,我带人去院中站站,也免得搅了你们的兴致。”
王妩的身量已经开始拔高,短褐利落,披风及肩。两世为人,她都居于话事之位,见识过血染沙场,这几个月又惯于打理一州之事,身上虽无佩剑,举手投足之间却自有英华难掩,不输男儿。
纵然这老夫人有心要云姜做她的儿媳,但那奏曹史既然无意,即使将来出于孝心有所妥协,对于云姜,却终不是一件好事。不如她现在就趁着自己这一身男装之际,先将老夫人这念头断了,这事情大家心知肚明,他日难堪的,也不会是云姜。
王妩靠过来的时候,云姜就明了了她这番用意。心中免不了升起一丝苦涩之余,却是强撑起一丝笑容,感激地向王妩轻轻颌首。
自古男女不相亲,男子主动搂肩勾背的行为已是轻挑得很了,更何况云姜还不闪不避。那老妇人的眼神微微一黯,再看王妩熟稔地又拍了拍云姜的手背,这才转身而出,目中不由多了几分了然,脱口而出的叹息中更是蕴了说不出的可惜懊恼之意。
剩下的事,王妩觉得,还是要让云姜自己决定如何说。
悠然走到院子里,两三古木粗壮遒劲,抽出的新绿嫩叶,和匍匐地上的娇黄花蕊映在一处,黄绿相间,好似浸透了水一般的色泽鲜亮。王妩站在树下缓缓吸了口气,满腔都是海边小城独有的湿润空气。
这样的小院子,这样的空气,绿叶黄花,天色如洗。这样的景致,正是她以前背包徒步,流了一身的汗之后,最喜欢看到的山间景致。
也不知道千年之后,这里又会是什么模样?
王妩无意识地抚着从古木上垂下来的细枝,突然怔忡起来。
突然之间,那细枝,连同着头顶上还不算茂密的树叶一同轻轻颤起来。王妩猛地醒过神来,不知怎的,脱口叫了一声:“子龙?”
然而话一出口,她才想起来,赵云正以设宴征酒为借口,带了人满城搜查曹军去处,又怎会跟她来此?
一念及此,王妩连连向后退了数步。一直守在不远处的几名兵士则反应极快地纷纷撤出兵刃,围拢上来。
“慢着慢着!”
被古木遮了一角的土墙墙头,忽地冒出一个沾满了草屑的人头来。玉面薄唇,瘦削清俊,一双轮廓柔和的眼睛亮如烈阳,身材却魁梧得犹如老树遒干。
“张燕!”王妩大吃一惊,“你怎么到黄县来了?平原郡呢?剧县呢?”
“嘘!”张燕一脸紧张地向她连连挥手,要她噤声。一边做贼似趴在墙头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确定除了院子里这几个人外没有别人之后,才连滚带爬地从墙上,攀着古木翻了进来。
几个兵士都是认识张燕的,却被他这明明狼狈又好整以暇的动作惊得傻了眼,一时之间,竟连举在手里的兵刃也都忘了放下来。从外面看上去,倒像是张燕主动跳到他们的包围圈子里挨宰一样。
“让开让开……”张燕作势抖了抖衣角,挥手示意他们退开,在王妩面前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来:“有某出马,打下平原郡还不是三两天的功夫么!陈先生听闻你们找到了孔融的儿子,特要我来给你带个口信。”
“要你传口信?”王妩下意识在这个“你”字上加了重。
因赵云之前要瞒着王妩先往东莱,唯恐范成像他们来青州时一样再来一次通风报信,就把他拘在了陈匡的身边。
什么样的口信不能要范成来传,却要黑山主将张燕放下整个青州直面曹军的城防,亲自前来?王妩心里的惊讶实在是难以言喻,以至于连平原郡的消息都被她一略而过。
张燕的神色有些不自然,目光悄悄往院子后的小屋方向瞟了一眼,随后向王妩一瞪:“怎么?某就传不得口信么?”
王妩敏锐地正好看见他那飘忽来去的眼神,心中不由微微一动:“你是来找云姜的?”
被王妩一语揭穿,张燕脸色讪讪,挠了挠头,又叹了口气,神色间甚是为难:“某有要事与她说。”
王妩挑了挑眉,云姜的功夫虽然及不上张燕,但除了第一次被当做礼物送进了幽州之外,她似乎再也没吃过什么亏。就连在剧县城门口的那一次,张燕明明稳占上风,还带了人,却还是快马来找王妩劝架。
其实张燕只要拉下面子陪个罪,以云姜的性子,难道还真能提剑砍了他不成?
王妩微微笑了一下,只怕再继续问下去,张燕就该恼羞成怒了。
“陈先生这回又出了什么主意?”
见王妩总算转了话锋,张燕面色一松,用一个和他那副长相极不相配的姿势,粗鲁地伸手在自己脑门上拍了拍:“陈先生言,青州乱,则不足以拒曹,而若世族乱,则青州安矣。”
他说得极慢,几乎是在一字一顿地叨念,那清秀的五官拧在一团,显然是并不明白这句话中的含义。
世族乱?
王妩蹙起眉,陈匡的意思是要她趁着这次酒宴,引得这些来赴宴的世族豪门生隙,互掐一通么?届时,这些世族大多都世代久居青州,彼此之间的分量想必都了解得清楚,若要分出个上下来,怕是不得不争相结交赵云,以壮声势。
这是要她出计离间!王妩不由苦笑着扶额。
她原本还在顾虑,以孔融身为北海郡相,他的儿子平素里难免会结识一两个世族子弟,若是在酒宴上遇到了熟人,云姜又该如何蒙混过去?
却不想陈匡却又给她出了这么个难题!
王妩皱着眉想了许久,最终手一挥,酒宴酒宴,还是先备足了酒。酒后失言也好,酒后迷醉也罢,先将这群人灌倒了再说!大不了找几个人趁着那些士族子弟喝得差不多了,麻袋一套,狠狠一顿打,再栽赃到旁人身上!她就不信这样还乱不起来!
而这个时代的酒,又是全由粗米酿制。酒多了,自然要消耗大量的米粮。王妩自剧县起如当家一般执掌州事,深知乱世多灾,人口又流动性大,良田耕地几乎荒废了十之八九,仓中储米不易。
光是之前郑家的那一场宴饮所耗费的米粮,就不知够养活多少流离饥民!
她之前放弃大肆操办,除了想让云姜尽可能避开众人目光的低调打算之外,也源于此由。
更何况,就算有米,酿酒也需时间,黄县地处偏远,近海人少,一时之间,又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酒来?
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王妩当下匆匆赶回县府,派人飞马追赶前往青州各家传信的骑兵。
至于张燕,既然他说有事要和云姜说,正好王妩人手紧张,就由他代替那几个护从,留在这里好了。
于是,所有准备出发,或者已经走在通往黄县路上的人先后听到了出自王妩之口,却假借赵云之意的那句话。
“黄县资薄酒少,不足为席,还请各位自备酒水,以求尽兴而归!”
王妩料想到那些趾高气昂的世族大家听到这句话时的表情会是多么精彩纷呈,之后看他们的眼光又会带上多少鄙夷自傲。
不过,在府库仓中实实在在的米粮面前,这种过场面子,实在是像浮云一般。
***
而她却没想到,这浮云竟会走得这么快!
第二年,关中大旱,颗粒无收。谷价飙涨,一斛至钱五十万。
王妩不知道那些因一时颜面,求一晚尽心痛饮的青州世族有没有为他们年前化作流水的米粮捶胸顿足地痛惜懊恼,她只知道,因这一场天灾,青州这些瞻前顾后的“内患”总算是消停了下来。
流民四散的岁月里,再多的良田也因无人耕作而荒芜。赵云获讯之后当机立断,和张燕兵分几路,立刻快马传令青州个州县加派人手,撤回一半城外斥候,城门只开一半,巡城骑兵增三成,防流民簇拥入城避难,为人趁隙生乱。
而就算他们大开城门收纳流民,又能让流民安心耕作,却也无法一时半会儿地就让这些荒地有所产出。要是在这期间再遇到这种颗粒无收的天灾……不说青州能否在短时间内安定下来,连吃都吃不饱,民心哗变,再演一出黄巾起义都只在朝夕之间!
好在王妩早在第一天打开青州剧县的库房仓门起就考虑到了这一点。她就把算盘打到了这沿海之地所特有的先天优势上来——开辟渔业,自给自足。
青州本自有专事捕鱼的渔民,只不过朝纲混乱,黄巾肆虐,做什么都不得安生,百废难兴。
王妩和云姜也在各州县之间来回跑,一面用孔融的名义促士族出粮安民,一面将青州原驻之民安顿下来,留荒地于流民耕种。州府取三成,两成以渔业作物替换,耕民则自留五成。
这样,等于是他们取了农耕产物的一半产出,再用剩下的,含鱼虾等海产品在内的五成收成供养青州驻留百姓。虽然有些紧张,但青州有赵云骑兵卫土,还有公孙瓒的幽州在后拱卫,对于这些流民而言,比起朝不保夕,四处流亡不知好了多少。
更何况,这些流民若是没有安身之地,随时会征战的各路人马被拉作兵丁押上战场,到那时候,极有可能父子兄弟,手足血亲,身在敌对的阵营之中,知情,或不知情,在督战营的长刀之下不得不彼此砍杀。
在这个人口是第一生产力的时代,只有有人肯种地,局势才能安定下来。五成之粮,等于是一比一的比率以民养兵,即使一开始会捉襟见肘,但随着青州的人口增加,他们所能支持的兵力定然也将随之增长!
王妩本来只是纸上谈兵,这些念头多是仗着多出来的一千多年眼界,是否可操作,如何操作,头绪诸多,纷繁复杂。
好在云姜虽是女儿身,身在孔融的郡府中,耳闻目濡之下,政令发布,耕作时节,谷粮分配,反倒是比王妩更熟悉一些。
事急逼人,两个女子四处奔波,又有陈匡在剧县出谋划策,虽时不时有暴民或怒冲城门,或街头强粮的小概率事件发生,但在赵云和张燕的及时兵力调度之下,武力和名望双重施压,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将一波又一波的流民安顿下来。
天灾断粮,饿殍无数,时疫多发,最忌用兵。这一年,本该兵戈暂歇,诸家罢战,休养生息。
而就在王妩和赵云难得忙里偷闲,聚于黄县海滨和精神抖擞的渔民一起将满满一船鱼装入垒在岸边的一排竹筐里时,一骑快马急报。
曹操亲自提兵三万,直袭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