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兵?”少年被她浇了一头冷水,有些茫然。就靠他们俩?四下顾望一下,再加三十匹马?
王妩此刻又紧张又激动,像是以前遇到了重大投诉,当面对峙谈判前设计措辞一样,脑海中早已控制不了的预演,好像一把火,将她全身的血脉都烫得沸腾起来。
她好不容易从信都出来,若是头脑一热就冲回去,能不能再活着逃出来先不说,光看自己这小细胳膊小细腿的,冷兵器时代,连骑个马都磕碜,别说救人,估计还能顺势做一把猪一样的队友,拖累了赵云。
从小到大,王妩从来就不是不自量力的人,也胆小得很,能做的就争取,不能做的远远让开。有拼的机会她才会去拼,对于显而易见的绝路,她从来都不会勉强自己去走,顶多绕点路而已。
就像现在她要做的事一样。
王妩将两只玉镯从腕上褪下,交到少年手里:“你带着这个,去磐水报讯。记着,就说我误陷信都,你赵哥正设法相救,请父亲遣将接应!”
少年怔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王妩的意思:“那你呢?”
“笨!”王妩又往他额头上拍了一下,“我要是随你一起去了,还要什么救兵。”
赵云担心的自始至终就不是公孙瓒临战变阵会挫了军中锋锐,而是他言未所及,也不敢所及的一点——公孙瓒根本不会信!
赵云冒险探知的消息,公孙瓒极有可能只会认为这是他为了抢夺功劳的信口胡言,危言耸听!王妩设想了一下,就算她现在立刻调转马头,直冲公孙瓒的军营,将消息亲口告诉公孙瓒,公孙瓒也未必会相信。
毕竟,在这个年代,又有哪个坐拥重兵的一方诸侯,会在如此重大的军事战略上,不听身边有百战经验的老将,不信自己早就权衡过无数次的判断,而去轻信一个籍籍无名的毛头小子和一个小女子所言?
王妩扪心自问,换做她,她也不信。
若非如此,就算动摇了公孙瓒对此战必胜的信心,有损士气,也总比白马义从中伏送死,甚至极有可能全军覆没来得强。
而赵云显然正是料到了这一点,知道自己就算将消息传了回去,也不会因此对这场战事有丝毫的影响,这才宁可用不到三十人的力量去拼一拼千人□□手!
求的不是奇迹般的以少胜多,扭转战局。而是要用二十九条命,引起袁绍军中的骚乱,从而引起公孙瓒的注意。
留在王妩记忆中的公孙瓒,是一个不苟言笑,专行独断的父亲,而他统领千军万马时是什么模样,王妩丝毫不了解,但她相信赵云的判断。
王妩的玉镯,以及教给那少年的这套说辞,不过只是为了能给接下来出自那少年口中的军情消息寻一个可信的出处。
赵云带的三十人是奉命寻她而来,那么她到了信都,赵云追到信都,这样查探出来的消息才名正言顺。
而这样一来,公孙瓒势必要集中所有兵力再作部署。这也代表着,他绝不会再多花心力去考虑那已经身陷敌营的那二十九个人的性命……
但至少,公孙瓒已经注意到了袁绍的意图,也相信这个消息确实属实,那赵云他们……是不是也可以不用那么拼命了……
至于真正的救兵……
“这里离平原县还有多远?”
那二十九人为了行动方便,将随身的兵刃和佩刀都留在了马上。王妩将换下的皮甲拿出来,随手抽出一把刀,割了甲上用来固定的皮绳,系到马鞍上充作马镫。翻身上马,目光不知所在的落到远处,眯了眯眼。挺直的背脊,在宽大粗糙的短褐下仿若一幕清幽山水。
“不到三百里……”
听到这个回答,王妩皱了下眉。从甘陵往信都时,她记得赵云说是百余里,那时她驾马独自跑了差不多一天。那现在三百里的话,她差不多要三天的时间。
“小姐要去向刘使君借兵救赵哥?”那少年没有被王妩吓愣的时候脑子转得极快,此刻已经完全明白王妩的意图。手脚飞快地将拉车的马从车辕上解开,拿了长鞭,身手利落地也跃了上去。
见王妩面色含忧,少年拍了拍胸脯,昂首又道,“小姐放心,我只说小姐盼主公来救,铁盾长矛和□□,都是我半夜翻城墙溜出来时偷偷看到的。”
没想到这少年如此机灵,王妩心头微松,面上露出些许笑意。少年策马走进几步,伸手要接过王妩手上的刀,王妩摇摇头,也不要刀鞘,只将一柄钢刀锋刃朝外挂到腰间。
连赶三百里,她没把握自己不会在途中就脱力坠马。皮带也好,腰带也罢,这样简易的马镫用起来是方便,但一旦坠马,则极有可能扣住脚踝。若是不能及时将皮带斩断,就算不被马蹄踩死,也会将她生生拖死在马后。
若真的运气如此不佳,王妩自问是没那个反应力能及时从悬于马腹边上的刀鞘中拔出刀来,倒不如随身带这么一把。
三百里有多远?王妩全无概念,也不知道这时候的距离单位和公里怎么换算。她只觉得她以前一辈子骑的马加起来,也没那么远。
天色暗了,她就勒马慢慢走,天光才显,就立刻策马而奔。除了耳边呼呼的风声,和眼前飞快倒掠而过的景物,她脑中一片空白,根本无暇再想其他。就算是停下来吃饭喝水,也不忘再跟人确认一下往平原县的方向,以免她走着走着就偏了方向。
从甘陵到信都时,因为事先知道赵云一行人都是步行,所以王妩只身匹马,走得还算悠闲。而这一次,已经是她的极限,她不敢停下,只怕自己一旦停下她的身体将再不受理智的制止,就会立刻脱力跌下马背,再也爬不起来。
冀州到底是韩馥让出来的地盘,除了少数县郡像甘陵那样被袁绍强行压制,大多地方的城镇还算是安稳。再加上袁绍这一次虽动大军,但他在冀州毕竟立足未稳,大部分冀州的本土势力都对此战持观望态度,压着手里的主力,保留自身的实力。因此,王妩一路行来,倒还算太平,也没见到什么兵荒马乱,烧杀掳掠的景象。
偶尔有小股黄巾军打她的主意,她也仗着腰间明晃晃的钢刀和飞奔的马力毫不费力地脱了身。
好在公孙妩到底也算是武将的女儿,身体素质还算不错,终于在第三天的清晨,王妩神志清醒地看到了平原县古旧的城墙。
但是,遥遥远望,只见城门紧闭,望台高筑,一面面绣着巨大“刘”字的旌旗猎猎招展。城下,无数兵士手持铁铲硬锄,深壕蜿蜒于城门前,已初具形态,将大地豁然分割撕裂。再驰近,更能看到城楼上俨然强弓利箭,兵士往来,枪戈如林。
王妩距离那深壕尚有百步之遥,已听到城楼上有人高喊喝问:“来者何人?速速下马!”
王妩恍若未闻,眨眼间白马的前蹄已踏上了临时搭在壕沟上连接两地的木板之上。
突然之间,一支利箭,自城门上射来,挟着一道劲风,夺地一声,正钉在那木板之上,马蹄之前。
白马受惊,一声长嘶,往后猛退两步,退到壕沟之外。
“城下之人,可是从曹营中来?速速下马,免为乱箭之鬼!”
望台上军旗摇动,城楼中厉声呼喝,数十名兵士拉弓引弦,森冷的箭尖俱对准王妩马前,蓄势待发。
“我父乃白马将军公孙瓒,何人敢放箭伤我?”王妩忍着正面的阳光抬眼上望,压住疾驰下急喘,死死扯紧缰绳,一面努力保持身体平衡,一面安抚受惊的马,朗声高喊。
她的声音虽然因为体力透支而有些微微发颤,却清脆明亮,如一石投落水面,层层涟漪轻漾而开,悦耳明澈,一派骄傲凌人,将心底的慌张遮掩得严严实实。
“平原县尚属我父所辖,刘玄德领我父之兵,胆敢放箭伤我么?”王妩的声音在城门口回响,兴师问罪之态,引得城楼之上顿时一片混乱。
当先喊话那人连忙示意兵士放下弓箭,但他是底层将领,连公孙瓒也只在大军齐集之时远远看到过一次,又何曾认得出公孙瓒的女儿?
只不过继续放箭是肯定不敢的了,却又做不得主将人放进城来,只能匆匆吩咐人前去通报平原相刘备。
最先出来的却不是刘备。
登上城楼的身影异常高大,众兵将纷纷让道,将他让到城墙边视线最好的位置。
距离太远,又是向阳,王妩看不清那人面貌,却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目光仿若实质,利箭般地落到自己身上。只能隐约看到他擎在身侧,足有一人多高的长刀侧影,刀锋侧转,在阳光中闪着青湛湛的冷光,威风凛凛,宛若神人。
青龙偃月刀!
王妩以前去成都旅游时,还在武侯庙里和这把大刀合过影。虽然那肯定是个赝品,但不知怎的,王妩脑海中就是突然冒出那把高出她许多的大刀样式来。刘备治下,能用此长刀者,除武圣关羽关云长外,还能有谁?
果然,下一刻,城楼上那人很有大将风范地自报家门,声如暮鼓,气息绵长,中气极足,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送到她耳中:“某乃关羽关云长……”
若是换一个时间,地点,王妩一定很激动地冲上去好好观摩一下这个将被供奉千年,被无数神化了的英雄人物,看看留着那一副美髯的骄傲将军吃饭的时候会不会有饭粒沾到胡子上,偷偷摸一把真真切切的青龙偃月刀,没准甚至还会八卦地去和那个传说中的不嫁犬子的“虎女”套套交情。
但现在她又渴又累,体力和精力都已经绷紧到了极点,喉咙口也火辣辣的发疼,别说是关羽,就算玉皇大帝站在她面前,她也未必有这个心情听他居高临下的一通废话,更没力气仰着头,一来一去地隔着几十米的高墙,扯着嗓子客套家常。
所以王妩本着累死和被刀砍死都是死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精神,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关将军的话:“你不认得我,你结义兄长刘玄德自然认得!你传话给刘玄德,常山赵子龙身陷袁绍营中,命悬一线,你问他,救是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