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女子,尤其是有心上人的女子,听到出嫁二字,总都会有或长或短的怔神,更别提那个心上人还正坐在自己的身侧。
王妩亦然。
在那一刻,她就和千千万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子一样,正襟危坐,看似目不斜视,但所有的注意力,全副心神都在那一瞬间放到了赵云身上。明知他不可能拒绝,明知他早在此战出战前已定下婚嫁之约,可还是忍不住拼命地去注意身侧那个挺拔的身姿在听到这句话后的任何一个小动作。在这一刻,王妩甚至都回想不起来之前和曹操拍桌子都谈了些什么,能让她的出嫁和两家结姻联系到一起。
直到熟悉的清清朗朗的声音如断金截铁,丝毫没有回旋之地地骤然响起:“不可能!”
“纵使曹公曾为长公子求娶,只要公孙将军未应,此事便做不得数。阿妩还是幽州白马将军之女,非曹氏之妇,何以能从曹营出嫁?”
此言一出,王妩和曹操俱是一愣。
公孙瓒的女儿嫁给公孙瓒的麾下大将,乍一看来似乎和曹操根本没有半毛钱的关系。然而,若是这个女儿先嫁入曹家,再续嫁赵云,这一切便立刻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在这个时代,还全没有烈女不二夫的说法和观念。女子的名声固然重要,但乱世诸侯,多以姻嫁定敌友。一念相联,便互许婚姻,一念背弃,就退婚断姻。征伐四方的各位诸侯家中,都有无数不知许嫁了多少回,又重嫁了多少回的女儿,这并不稀奇。历史上的曹操也在袁谭归而复叛之时,做出了将已经嫁过来的袁氏女直接逐回去的决定。
任他二人再心思百变,也到底不是土生土长,无论是说的还是听的,都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从曹营出嫁”,竟会让赵云突然联想到很久之前,曹操派程昱远赴幽州明为求姻,实则约盟之事。
当初正是程昱劝降赵云不成,深觉王妩的表现不同于寻常女子。再加上那时他正寻机向公孙瓒示好,以求快速打击袁绍,以免重蹈官渡之战,固然才有了那个结姻的提议。公孙瓒没有当场应下来,事后他又要防止公孙瓒逐渐坐大,暗布杀机,自然也不会再提起。
这件事,说实话,就连王妩和曹操两人自己,都忘了他们还隐约有着这一层公媳之缘。
“这个……赵将军真是好记性……”想到王妩差点就成了自己的儿媳妇,曹操不由搓了搓手,讪讪笑着向王妩递了个眼色。
他当然不是那个意思。不说别的,事情都到了这个份上了,若是他还敢把王妩弄来做儿媳妇,曹操毫不怀疑王妩会赶在他寿终正寝之前,让他亲眼见到那几个已经说不清楚到底算不算他亲生的儿子把他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都败得精光,败得飞快,败给他看。
看着曹操飘来飘去似有深意的眼神,王妩横了他一眼:“荒唐!就算是你要大张旗鼓,震慑人心,稍后点些兵马,敲锣打鼓地送我们出去也就是了。我与子龙只身入曹营又得曹操亲自送返的消息传出去,无论是西凉马腾还是袁绍残军,瞎子都能看明白这局势。”
王妩眉梢微微扬起,语带戏谑,“要我从曹营出嫁……难不成,你还打算偷梁换柱,让天下人都以为你曹操嫁了个女儿给子龙不成?”
“女儿?”曹操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王妩,顾不得正事,直接吹胡子瞪眼,“我有那么老么!”
如今的曹操正值不惑,而王妩却还没满二十,若是换在现代社会,这个年龄差的父女也并非不可能,更别说这千年之前的时代。
可曹操纵使心思深沉,既然已经和王妩挑明了彼此的身份,下意识里便是将自己和她划归到了同一个年代。再加上历史上曹操的寿命本就不长,被王妩冷不防这么直指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几乎就是直踩他的痛脚。
“不知曹公这是何意?”
显然,赵云很不适应眼前这个一惊一乍的曹操。
曹操微微一怔,这才突然想起,他岂止是有“那么老”!他现在名义上的长子曹昂,比王妩还长了几岁!
“哎!真是狗咬吕洞宾!”曹操长叹一口,苦笑着摆了摆手,眉色一凝,转而正色道,“子龙勿恼,曹某确实想借两位的婚事震一震人心,尽快将中原局势定下来,可同时也是为阿妩所想。”
“双亲尚在,婚仪无父母之命总是不妥,可若是我请天子为媒,办齐六礼,以天子赐婚为名,昭告天下,马马虎虎,他日无论如何,也落不了他人的口舌了。”
一语中的。
言及公孙瓒,赵云不由心下掠过一丝黯然。公孙瓒性格刚愎,气量狭小,刻仇寡恩。山林狙杀,布局的纵然是曹操和郭嘉,可若是没有公孙瓒的配合,赵云也不至于毫无防备,九死一生。若说赵云之前还有向公孙瓒求姻之念,亦在狙杀的漫天箭雨之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公孙瓒曾为牵制辽东,不惜同姓之逆将王妩许给公孙度之子,又因曹操示好,对联姻曹昂含糊其辞。赵云原本的打算是借青州之地自丰羽翼,令公孙瓒无力统御,处处顾忌,却又不得不借重他的力量在乱世之中生存,固然逼得公孙瓒对他也只有联姻一途。
只是,纵然这正好和王妩原本立足青州,与幽州互成犄角的打算不谋而合,可到底也非坦荡之举。
而如今曹操的提议却是干脆将公孙瓒彻底架空,汉献帝虽暗弱,却也是名义上的天下之主,如此突如其来为王妩保个媒,在这个惯算人心的时期,无疑就是汉室皇族为笼络公孙瓒制衡曹操一家做大的手段。相形之下,又有谁还会去关心王妩这个小女子的出嫁?
王妩轻轻吁了口气,曹操这番考虑不可谓不周到。她甚至隐隐约约觉得,曹操似乎同时还有为他日篡夺权位埋下暗棋的意思在里面。这其中真真假假,利用造势而转移旁人关注重点的手段,更是炉火纯青,令身在其中的王妩不由叹为观止。
而赵云却是越是细思,越是惊异。
从战场上人手一件的马镫,到两句诗邀王妩独身赴曹营,方才还是一句“久未蒙面”,现在就成了熟络地张罗婚事,就算是七岁孩童,也不可能相信王妩和曹操从未相识。
然而,王妩又怎么可能和曹操有所结交?
唯一的机会,便是那次山林狙杀之后,王妩身陷曹营……
“子龙……”王妩感觉到赵云牵着她的手慢慢收紧,知道有些事已是再也拖不下去了。她可以用一句“神交”模棱两可地敷衍郭嘉,可面对赵云却是不行。她本来确实打算在和曹操谈完条件之后再对一对口径,看看怎么才能将她和曹操的关系圆回来,却哪知赵云竟会来得这么快……
而方才她稍稍试探了下曹操,而显然曹操给出的答复是“年龄差不准提”……
“我和曹操……是……”王妩心思急转,想着怎么把这的确就是“神交”关系说清楚。
“不就是同门么,有什么好吞吞吐吐的!”曹操抚掌而笑,有意无意地插口,“若非在青州城外看到马镫像不要钱的大白菜似的,我还真不知道这世间我竟还有一个小师妹。”
王妩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曹操所言,固然不实,可无疑却是目前为止最贴切的说法,说到底,他们两人说是同门,也算是不假。
只不过是“穿越门”而已。
“同门?”赵云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万没料到竟是如此一个答案,当下不由一怔。两军之中有人师出同门并不奇怪,像刘备和公孙瓒就有同门之谊,但王妩却是女子……
曹操哈哈一笑,笑及眼底,将双目之中湛湛精光尽数掩去:“别说子龙想不到,昨日一战之后,我也是万难相信,固然才以一首七步诗为引,试一试阿妩,这才知道我这小师妹竟是将我当成庞涓了。却也不想想,纵然我是庞涓,她又怎做得来孙膑?”
战国名将庞涓和孙膑,同拜鬼谷子门下,庞涓忌孙膑之才,用尽手段要将其诛杀,这段掌故,乍一看来,和曹操与王妩现在的说辞倒还真有几分相合。
只不过,庞涓为将,曹操却是为主,庞涓要的是一人之下,曹操要的却是万人之上。所求不同,当曹操发觉王妩早有准备,杀之不易,所图所求也与自己全无冲突之时,自然不会再行庞涓之道。
当然,这其中的玄机,如同那一层玄妙至极的窗纱,是万万不可挑破了的。
赵云看了看王妩,王妩吐吐舌头,不置可否,却是手一扬,只听嗖嗖地利器破空之声骤然响起,缚在她小臂上的短弩三箭连发,尽数钉入曹操身后悬挂羊皮舆图的木架上。
“诸葛连弩?”曹操脸色微变,目如利刃,落到王妩的小臂上。
“马镫,投石机,连弩,孔明灯,甚至火药,你知道的我也知道,就算我不知如何制作,堂堂中华地大物博,有个概念便不难找出能工巧匠。当日你设局狙杀虽不成,却令子龙身受重伤,你我仇怨已结,若是知道世间有我,会不动杀念?”
“你……好好好……”曹操一时语塞,笑意尽敛,微微眯起眼,一口气道出一连串的好,“你这是吃定我拿你没办法!”
方才借着同门之说,曹操明显感觉到赵云对他的防备渐渐卸了下来,显然是相信了他的说辞。然而正当他话锋为转,想要借机再刷一下好感度,看看能不能彻底争取赵云的信任之时,却不想竟被王妩看穿。
赵云不是有勇无谋之辈,甚至他并不清楚王妩口中所说的孔明灯和火药为何物,但看曹操的反应,便知道王妩所言不差,也立刻明了王妩的言下之意——不可尽信曹操。
赵云不由笑了一下,握着王妩的手轻轻一晃。
“罢了罢了!”曹操随手又倒了盏酒饮下,酒盏空,方才那一瞬间被拆穿的恼怒也转眼间随之消弭。
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可也只有宰相自己知道,身居高位,若是没有点拿得起放得下的肚量,只怕是生死几遭亦不自知。最有可能的,就是被气死。
历世以来,他能有如今的成就,城府之深,喜怒不辨,也早就成了习惯了。
现如今,普天之下,怕也只有王妩还能激出他几分真性情来。毕竟,只有在王妩面前,他才不是曹操。
曹操的自嘲只短短一瞬,眨眼间,便又变成了那个杀伐决断,野心勃勃的枭雄,顿时目光如刃,气势如岳:“前事莫提,来日方长。事到如今,你总该信我才是。我要借你们的婚事不战而屈人之兵,你给句话,嫁不嫁?”
“嫁!”
***
十里连营,尽带红绸,满城成妆。
然而青州城门巡防兵戈林立,步哨身姿如松,骏马飞腾如龙,秩序井然,一如往常。
除了……一驾毫不起眼的马车严严实实地覆在黑纱下,缓缓驰到城门口。面对曹军都面不改色的守卫兵士却是骤然慌乱了起来。
马车驶入城门后不久,昨日才回到青州城的范成随后扯过一匹马,飞身上马,却不敢大声策马,只用力顶了马腹,一骑绝尘,火烧屁股似的,直向军营奔去。
城内的军营之中,赵云披坚执锐,坐于中军帐中,一道又一道军令如流水般由快马传递出去。
“令,城北内城护军出城,迎幽州前来贺仪的主将亲卫,于城外摆酒,为我幽州部将设宴洗尘。”
“令,城南骑兵先锋三千,袭袁术粮道,一击即退,不可等到他驻兵设帐。”
“令,各营巡哨遣斥候,十步一岗,探曹营。”
“令……”
“好了好了,”一直坐于军案左侧不出声的陈匡终于看不下去了,寻了个空,长身一把按住赵云手上的调兵虎符,“亲迎将至,六礼将成,子龙你等了那么久才得以娶得阿妩,现在正该好好留在郡府才是!刀兵不详,这军营兵事今日便由我来操持一日也不妨,你若是还不放心,大可让张燕过来一起看着!”
“先生……”赵云耳后微红,下意识手指运劲,两指长的令箭在他手里纹丝不动。
“报——赵哥……”
陈匡发现自己居然在和赵云比力气,不由失笑着赶紧放手,正要再说笑几句,就被几乎是从马上直接滚进来的范成打断。
只过了一会儿,整个军营,上下将士,便看到自家孤身入敌营犹自镇定淡然的赵大将军飞快地冲出军帐。
慌张得就像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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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妩刚刚穿上这个时代独有的玄色嫁衣,生丝质地的衣裳,如同一团优雅肃穆的水墨,镶染着灵动繁复的大红镶边,红黑交加,少了些许后世婚礼的喜庆,却是华绣内敛,端凝自成。
王妩侧了侧脸,花钿剔透,梳珥凝萃,在模糊不清的铜镜里,映着窗外的阳光,都化成了点点虚影。几缕碎发,悄然散落。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门外的院子里传来马车行近的声响。
如今,还有何人能在青州郡府中驭车而行?
王妩心中警觉,慢慢站起身来,手指扣住袖下臂弩的机簧,缓缓将半掩的窗棱推高。
窗外,一架通体漆黑的马车在十人一队的郡府守卫簇拥下越行越近,直到距离王妩屋外不足十步之距,方才停下。
领头的什长透过窗棱看到王妩,脚步微微顿了一顿,似有犹疑,却又立刻垂下视线,右手向后慢慢挥了挥。
一时间,所有守卫如同随着阳光移动的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向院子外退了出去。
与此同时,一人头戴帷帽,从马车后走了出来。
一双白皙纤长的手拨开垂在帷帽上重重黑纱,露出一副几乎和王妩一模一样的柳眉菱唇。
刘夫人的眼圈也是微微泛红。但许是这一路的跋涉实在太长,她早就将看到女儿时的场景想过了无数遍,也哭过了无数遍,真的到了眼前,眼泪却反倒落不下来了。
再前行两步,跨进门槛,刘夫人走到王妩面前,看着数年不见已经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女儿,轻语如叹息:“我的阿妩要嫁人了,阿母怎能不来看一看?”
“阿母……”
看着那一双如山轻眉之间难掩的疲色,看着那帷帽黑纱上粗粝的风沙尘土,以及那一落到自己身上,便混杂了骄傲欣慰,又悲惋心痛的目光……
刘夫人下嫁公孙瓒前,是真真正正,养在深闺的传统女子,嫁了公孙瓒后,亦是一步不曾离开过幽州北地。今次若非是为了王妩,怕是终她一生,都不会一人坐了马车行那么远的路……
王妩不由眼眶发胀,一声从未叫出口过的“阿母”竟一下子带了几分哽噎。
她不是真正的公孙妩,可对于刘夫人而言,王妩从来就是她那个胆大妄为,倔强好强得令她心疼的小女儿。
“穿了这身衣裳,这发就不该这么挽了。”刘夫人将帷帽挂到门侧的木架上,在架上的水盆中洗了手,回身把王妩按到妆案前坐下。卸下发钗珠华,重新打散头发。
王妩有些不安地回头:“阿母,郡府里已经请了人操持今晚的婚仪,阿母长途而来,还是休息……额……”
话没说完,额上微微一凉,却是被刘夫人用簪花轻敲了一下:“新妇禁多言。”
王妩的头发看似如瀑如绸,可也不知是不是她多在军中束发束多了的关系,发根处极不服帖,尤其是额角鬓边的碎发,平日里不怎么扎眼,可到了这需要挽发如云的时候,就变得极为恼人。
上一回她扮作女乐混进高密酒宴时,天知道她往两鬓抹了多少水才把碎发贴平……
但这些碎发在刘夫人手里却变得听话极了,一缕一缕地在指间穿梭,缠到耳后的长发上,绕成一股,如丝萝附藤,一并挽了上去。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棱直射进来,落在铜镜上,亮得晃眼。王妩心绪烦乱,她根本就不知道等刘夫人问起公孙瓒两父子,她该如何作答。
刘夫人用双股钗将最后一股头发固定住,忽地柔声说了一句:“我既然来了,你父亲那里,自有我来担待。”
“啊?”一提到公孙瓒,王妩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回头。
难得看到王妩怔怔的模样,刘夫人好笑地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拍:“我虽是个妇人,不懂别的,还能不知道你父亲的性子么?”
先许辽东,后结曹操,以公孙瓒刚毅自负的性子,又怎么会同意将自己这个独生女儿下嫁麾下部将?
刘夫人在来的路上还一直诧异,待到进到城门,听闻公孙瓒旧伤复发,心里已然明白了几分。
“这样也好,你父亲征战多年,也是到了卸甲的时候,而你兄长又是自小性子急躁,兵凶战危,他不领兵也好,只是你……”
王妩一听刘夫人这话锋不对,言下之意,竟是字字暗指赵云夺权掠兵,将强欺主,连忙打断道:“阿母!子龙领军夺青州是奉父亲的将令,踞青州而不归是我的意思,掌骑兵则是由于父兄新败,他素重恩义,性情仁厚,绝不是……”
“我知道。”听王妩句句维护,刘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了然一笑,“我知道!你能自己穿上这身衣裳,自然是愿意与他为妻的。只是……”
只是,远嫁辽东也好,结姻曹操也罢,只要公孙瓒还是威名赫赫的白马将军,只要有幽州铁骑的威慑,王妩所嫁之人就不敢慢待了她。
这也是公孙瓒几番许嫁,明明是要用王妩作为结盟之缔约,刘夫人也从来不曾说过半句反对之言的原因。
公孙瓒关心的是他的女儿能给他带来多少荣耀,多少战机,而刘夫人在意的却是女儿会不会过得好。
王妩明白刘夫人的担心,也很感激她的担心,可她不知道怎么去宽慰这个不辞辛劳,日夜赶路而来的母亲。这个时代虽然还没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说,可战乱之年,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再见何期?
王妩不由默然。
就在这个时候,刘夫人忽然拍了拍她的手背,抬头向窗外望了一眼。
王妩心中一动,紧跟着抬目望去。不知何时,赵云悄然站在刘夫人乘坐的马车旁,枪一般笔挺的身姿被马车的阴影掩去一半。稍稍西沉的阳光正照出他肩头的轮廓,从屋里看去,白衣金染,一肩擎天,英伟耀眼,不似凡人。
刘夫人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府邸后院,本就是女眷闺阁之所,平日里他也是这样说进就进么?”
“阿母,子龙一贯守礼……”听刘夫人语气不善,王妩正想替赵云圆个场面,可说到“一贯守礼”,不知怎地,脸上不由有些发烫,“他应该是得了消息,来见阿母的……”
实际上,赵云刻意逆光而立,选了一个房内稍有动静他就能注意到,却又被光线照得看不清房内情形的位置。王妩心里还有些可惜,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赵云见到她穿上这一身嫁衣,会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女为悦己者容。
刘夫人无奈地摇摇头,在王妩额角点了点,转身放下支起的窗棱,再肃然警告女儿一句:“梳妆好了,就留在房中,不到婚仪,不许出来。”
就着王妩梳妆的水,刘夫人重新梳了发髻,才开门出去。
她和公孙瓒的部将接触得并不多,之前见过赵云,还是数年之前,赵云将王妩送回时那遥遥一礼。和公孙瓒麾下任何一名普通的白马义从一样,锋锐如刀,一往无前。
而现在,依旧是白衣白马,却如山岳峙立,不似公孙瓒那般尽力张扬,狠勇骁锐,但那一身历经战场才有的杀伐血气,自然而然地彰显着男儿沙场拼杀的痕迹。
刘夫人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公孙一氏今后便交托于将军了。”
是公孙一氏,而非她女儿公孙氏。来时或许还心存犹疑,但到了这时候,刘夫人心里很清楚,自她进城门,入郡府,不曾停歇,也不过是为王妩重新挽个发的功夫,身在军营的赵云已然得到消息直接赶了过来,而公孙瓒父子却人踪不现。人心威望至此,公孙一门上下,自然也只能“交托”给赵云了。
赵云自然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公孙瓒虽容不得他,但不可否认,他当初带了寥寥数十人,在不想投靠袁绍的情况下,公孙瓒是最好的选择,更别提还能跟陈匡习古今,研兵阵。若是没有公孙瓒,他赵云纵有一身武艺,也未必能有如今。
也正是因为赵云一直都记着这一点,山林狙杀之后,他对公孙瓒有不解,有失望,有怨愤,甚至若非王妩,他定转身求去,直到另寻明主,领他人之兵,再回青幽两地。
可自始至终,他都没起过半点杀念。
恩怨难数,忠义难清,更有情丝千结,最后俱化作谦恭一礼:“诺。”
将刘夫人让过身前,赵云悄然回头。
阳光如洒,玄黑的嫁衣似有流光遍布,佳人如画。
婚仪始于昏。
青庐帐起于西南,毡席于庐前待展。两个时辰后,黄昏时分,新妇入庐。
王妩和赵云对席而坐,同牢合卺,用匏瓜盛的酒汁蕴了特有的苦涩,喝得王妩直皱眉头,然而放下充作酒盏的匏瓜,却看到赵云早一步饮尽了酒,正望着她笑。
换下白衣,赵云原本就清朗英挺的面容在一身玄黑之下更多了几分锋锐俊逸,玉冠广袖,真真正正的剑眉星目。
“笑什么?”看着眼前那张杀伤力极大的脸,王妩的嘴角也不知不觉翘起来,“这酒都苦死了,很好喝么?”
同甘共苦,又怎会不好喝?
赵云认真地点头,油灯的光线柔和而温暖,在他脸上投出层次分明的暗影。
“哈!”看着一点光亮随着他的动作在他鼻梁上轻闪,王妩不由笑出声来,探过身子,伸手去点赵云的鼻尖。
匏瓜有点大,合卺酒盛得有点多,这从军营里搬来的酒也不似寻常宴席上的米酒那般绵软,再加上王妩大半天没有吃东西,空腹饮酒,很明显感觉到了酒意上涌。若在平时,她定会安安静静地压住那轻微的飘忽感,再慢慢地夹块肉,等酒力消散。
不过现在,王妩的胃里犹如有一团火烧得汹涌澎湃,却看都没看那盘摆在案上,她和赵云只各吃了一口的肉。
小熏薄醉,比较放得开。
当然,无论醉不醉,王妩都绝不会承认其实她很紧张。
“小心……”赵云动作迅捷地探身,拎起险些被王妩碰翻的油灯,另一手轻轻巧巧地捉住王妩伸过来的手指。
“啪”地一声,随着他的动作,一个手掌大小,扁平状的小木盒子从宽大的衣袖里跌了出来。
“什么东西?”这回是王妩手快,凑着木案直接就把那盒子扒拉了过来。
赵云先也是一愣,随即便想了起来,一边放开王妩的手让她坐稳,一边回答道:“曹相方才遣人送来的贺仪,说是不便入内久留,就直接交到我手上。送到前堂的贺仪自有人整理,我也不好插手,就一直带在了身上。”
“什么曹相!什么为了我们才快马到长安要皇帝的诏命,说说好听!这诏命是什么来着?镇军将军?什么品阶?倒是他一步到位成了曹丞相,亏他也好意思!”
自从曹操派去长安的人带回了汉献帝的圣旨之后,王妩就险些把那一副写满字的丝帛摔到曹操脸上,令曹操胸闷不已。
因为这官职固然不高,但却是历史上,赵云在刘备手下所任过的最高官职。直到刘阿斗即位,才有了永昌亭侯的爵位。如今他有意令赵云以此职为起点,本还想讨个好,却哪知王妩又何曾记得清楚历史上赵云有过什么官职!
借着三分酒意,王妩旧事重提,犹自愤愤。
她拿起那木盒子,只觉得轻飘飘的,这时候的金银珠玉都重得很,还没有银票流通,显然里面的东西和她印象中的“贺仪”相距甚远,不由不满地哼了一声:“说什么同门,我结婚他连个份子钱都不拿出来么?”
打开木盒,却发现里面是一卷绢布订成的书册。
“这是什么?”王妩取出那卷绢布抖开来,只见白色的绢上有字有画,还都是一针一线绣上去的,五彩斑斓,配色配得生动好看。
“鱼翔浅底,丝萝攀竹……”王妩顺手拉过赵云举着油灯的手,另一手抵着绢布,有些吃力地一字一顿去看那竖排的繁体字。
纤长的手指沿着墨色的字一路移下来,落到字下的图画上。几缕青色为流水,点点银光是游鱼,鱼跃水溅之景中,还有陶色的丝线勾勒出两个栩栩如生的人形。手臂交缠,引身折腰,长仅一指的画面上就连那两人身上的如残花凋落般的红痕都清晰细致得丝丝可见。
一针一线,人影似乎和鱼尾一起在水中摇起一片重影,深深浅浅,鱼翔浅底,生动得不可思议。
而王妩的指尖就正好停留在最深的那一片重影上。
“哎……”王妩还没往下看“丝萝攀竹”,那绢布就被赵云一把抢了过去。
面对王妩怔怔地抬头,瞪大了眼睛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赵云手忙脚乱地将那绢布远远丢开:“阿妩,这真是曹相的贺仪……不是我……我不知这……”
王妩侧了侧头,看着赵云的脸上越来越红,忽地扑哧一笑,用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解决了赵大将军突发的语无伦次。
唇齿相依,呼吸相闻。同甘共苦,苦酒入喉之后,舌尖唇畔残留的那一点点苦涩渐渐回甘。
王妩踮起脚,辗转凑到赵云耳边,亮如星子般的双眼如薄雾迷蒙,攀着赵云肩膀的手落到他腰间,摸索着解开衣带。
“我为将军更衣。”
不知是谁的衣裳飞落如风,激得不知什么时候被放到地上的油灯明灭不定,照得衣袖上精致的红色织绣流光溢彩。
花钿梳珥,翡绿珠红,落到地上,斑斓一如那卷绣工精致的绢布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