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几位小表弟闹起来差点把舅舅家的屋顶给掀掉了,刘据却是饶有兴致地陪着他们玩了大半日,直到日落时分才在小家伙们恋恋不舍的目光中被霍去病拎走了。
回宫路上,见刘据双手撑着脑袋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霍去病问道:“你竟不嫌无忧他们闹得慌?”刘据到底是皇子,哪怕屋里就有保姆和侍女守着,可人是他带出宫的,哪能一点不问不顾。午后不久,他怕刘据一向安静惯了的,受不了表弟们的闹腾又不好意思说,打算去解救他出苦海,却见他不声不响的,竟把几个小东西收拾地服服帖帖,围着他叽叽喳喳个不停。
刘据转过头,先是愣了愣,随即扑到霍去病身上,贴到他耳边小声说道:“我有点羡慕无忧……”他们兄弟几个年龄相近,整日玩在一起,再是亲密不过,而他……
他倒是快有弟弟了,可他知道,自己不会像无忧对伉儿他们那样对待王夫人和李美人的儿子,他们不一样。至于他为何知道王夫人和李美人会生儿子,刘据自己也说不清。
霍去病略一挑眉,缓缓道:“无忧是你的弟弟,无忧的弟弟也是你的弟弟。”
“我知道。”刘据说着在霍去病身上蹭了蹭,就是因为他们都是弟弟,他才更要搞清楚,那些凌乱的画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刘据从来不敢告诉任何人,在过去的一年里,他经常会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听到一些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而那些诡异的事件往往会在不久的将来变成事实。
因为大多数的预示都是刘据乐于见到的,比如舅舅打了胜仗,比如阿翁给小表弟们封侯,所以他只用验证就好,无需分神牵挂。
只有两次,他看到了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上次是王夫人在椒房殿摔倒,害得阿母被阿翁责骂,被他想办法避免了,还有一次就是不知是无忧还是无虑,可怜兮兮在水里扑腾,眼看就要没顶。
刘据心里慌得很,还不着痕迹地问了问,舅舅家里有大的水池没有,若是有,他马上就让人给填了,绝不能让无忧无虑真的遇险。
答案却是没有,刘据顿时松了口气,如此说来,要么是他看到的画面不真,要么就是那件事不是发生在舅舅家里。
舅母鲜有出门,偶尔进宫也都不会带上孩子,只要他不闹着让表弟表妹进宫陪他玩,那场意外完全是可以避免的。
北方战事暂告一段落,宫里压抑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帝后二人又是欣喜又是不舍地将自己的长女嫁出了宫。
卫长公主离宫那日,刘据紧紧扯着她的裙摆不肯撒手,一路追到了宫门口,最后是被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两个人联手,才硬给抱了回来。
“为什么姐姐长大了就要嫁人呢?”刘据闷闷不乐地问道。
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弟弟稀奇古怪的问题。
长姐的出阁让从小就没和她分开过的刘据和两位公主颇为不适,他们消沉了好些天,直到王夫人为皇帝诞下次子刘闳,才重新打起精神来。
皇帝子嗣不丰,膝下仅有皇后所出的三女一子,看着实在是单薄得很,前不见刚嫁了长女,宫里更显寂寥,此时再添一子,又是宠妃所出,自是欣喜不已。
原本,宫里只有一个皇子,便是皇帝冷落皇后,人们也不会多想。
如今,王夫人得子,她是皇帝当下最宠爱的妃子,二皇子生来又是乖巧可爱,颇得皇帝的欢心,难免有人就会开始起了心思。
毕竟,皇帝还没有正式册封皇太子。
三个月后,李美人亦生下一子,皇帝赐名刘旦。
许是儿子多了就不值钱了,再说皇帝对李美人本来也没多少宠爱,刘旦出生后得到的赏赐比起刘闳相去甚远,更不用说当年的刘据了,根本就是不能比的。
但是李美人的运气却是极好的,刘旦百日赐名的时候,皇帝去她宫里住了一宿,她就又怀上了。
消息传到王夫人哪里,她抱着刘闳愣了好半晌,一句话没说。
她得宠了好些年,好容易才有了一个儿子,偏偏生来有些体弱,常常让她揪心不已。
李美人可倒好,一年之内承宠的次数加起来不及她一个月的,可才多长时间,就让她怀上第二个了,这让王夫人心里怎么平衡得起来。
皇后对此却不在意,皇帝连刘旦都不在意,李美人再生一个又能如何,如果再次有孕的是王夫人,她或许还会头痛,是李美人的话,按例赏赐即可,无甚可忧。
元朔五年秋,匈奴万骑入代郡,杀都尉朱英,掳掠百姓千余人。
皇帝闻讯震怒,随即制定了来年开春再度出击的计划。
这一次,霍去病终于说服了卫青,得以随军出塞。
元朔六年春,二月,大将军卫青率六将军骑兵十万,以合骑侯公孙敖为中将军,太仆公孙贺为左将军,卫尉苏建为右将军,翕侯赵信为前将军,郎中令李广为后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再出定襄数百里击匈奴,斩首数千级而还,休士马于定襄、云中、雁门。
刘据从来不怀疑自家舅舅的指挥能力,他欢欢喜喜地送舅舅和表哥出了长安城,就开始了每天往宣室跑打听消息的日子,他想早日看到舅舅和去病哥哥获胜的战报。
皇帝并不认为长子在眼下的年龄就能懂得这些军国大事,可他能有兴趣关注,他还是乐意为他进行讲解。
然而,皇帝讲得越多,就越是惊心,他发现一个糟糕的事实。那就是,同样是大将军的外甥,刘据于军事一道的天赋比起他的表哥,简直是天壤之别。
无论他如何解释,小皇子就认定了一件事,以强胜弱。其他的,皇帝差点把自己绕进去了,也没让儿子明白打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也罢也罢,朕替你把战都打完了,你日后也就不必操心了。”最终,面对儿子懵懂的眼神,皇帝只能认输。
刘据全然不明白父亲的心思,他轻轻叹了口气,对已经到了前线却被舅舅困在中军帐不得出战的去病哥哥表示了深切的同情。
四月,卫青复将六将军出定襄,击匈奴,斩首虏万余人,其中霍去病斩获二千二十八级。
有好消息自然也就会有坏消息,苏建、赵信将三千余骑,独逢单于主力,与战一日有余,匈奴诱降赵信,遂将其余骑可八百奔降单于。苏建尽亡其军,独以身得亡去,自归大将军。
是役,霍去病一战封侯,因其功绩勇冠全军,故号冠军。
霍去病回京的前夜,刘据又做了那个梦,那个在两年前的雨夜把他从睡梦中惊醒的噩梦。
这一回,他记住了更多的细节,尽管很多的细节是他五岁的年龄还不能理解的。
为什么……
为什么去病哥哥那么早就会离开他?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离开他的身边?
无忧、长姐、嬗儿、无虑、舅舅、二姐、三姐、伉儿、宗儿、进儿、曜儿……
刘据头痛地抚着额头,拼命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可他做不到。
梦里的那些人,有些是他熟悉的,有些是他陌生的,可无论是谁,他们的离开都会让他痛彻心扉。
为什么……
为什么阿翁会不相信他呢?
前次被噩梦惊醒,刘据身旁父母俱在,他可以在他们怀里尽情哭闹。
而这一回……
他不想让母亲为自己担心,更不想见到父亲,至少现在不想。
刘据在榻上辗转反侧了半宿不能入眠,翌日醒来脸色雪白,眼圈青黑,看着好不可怜。
皇后看到儿子这个样子,也是担忧不已,忙问道:“据儿这是怎么了?可有哪里不适?”说着就要让宫女去传医官。
刘据急急摆手道:“阿母,我没事,我……我就是想去病哥哥了。”他不能说出梦里的事,情急之下也掰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释,只能顺口掰了个不是很能说得过去的理由。
话音未落,诸邑公主就扑哧一声笑了。她笑着看了眼刘据,又转头去看阳石公主。阳石公主原本无事,却被妹妹略有深意的眼神看得脸上蒙了一层绯色。
“阿母,我先去见去病哥哥,回来再陪你。”想起那个糟糕的噩梦,刘据对母亲的依赖明显比往日更深。
见儿子精神尚好,并无大碍,皇后柔声道:“速去速回,路上小心。
刘据用力地点了点头,拔腿往承明殿跑去,皇帝要在那里封赏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