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儿子一脸欲言又止犹豫不决的表情,霍去病忍不住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问道:“嬗儿,还有什么事么?”小家伙生性果决,像这样吞吞吐吐的,可不符合他一贯说话做事的风格。
既然父亲已经问起,霍嬗再没什么可犹豫的,顿了顿便问道:“阿翁,那天我听到你骂小叔,骂得可凶了,小叔究竟犯了什么错啊?”他一向最爱惹祸的,阿翁连句重话都没有,最多就是嘱咐他行事小心,万不可伤了自己,小叔多谨慎的人,说话做事之前起码要在脑子里过三遍,这样还能出错的话,只能说是老天爷不肯帮忙,可如果是这样,阿翁没可能会骂他的。
霍嬗不提还好,他一说起霍光,霍去病的脸色就明显黑了两分。
对于霍家,霍去病是说不上有多少好感的,因为他的亲生父亲霍仲孺在他出生之前就抛弃了他与母亲卫少儿,他是在舅舅家里长大的,比起当霍家的人,霍去病更希望自己是卫家的人。
那年出征河西,霍去病之所以顺道回了一趟霍家可不是单纯的一时兴起,而是在他出征之前,舅舅卫青曾经对他说过,说他既然已经功成名就,就不能对亲生父亲不闻不问,免得落人口舌。
霍去病倒不在乎旁人的议论,只是在他从小到大的过程中,卫少儿偶尔两次提及霍仲孺,说的都不是坏话,这导致霍去病对霍仲孺虽然没有好感,可也没有恶感,甚至还有一丁点的好奇。
单是那一点微弱的好奇心,并不足以让霍去病特地回河东老家去认亲,不过行军途中顺路的话,他倒是不介意回去看看,以及为他们做一些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事。
霍仲孺夫妇对骠骑将军的突然出现惊恐大于惊喜,哪怕霍去病恭恭敬敬对亲生父亲行了大礼,还命人给他们添置了房舍田亩,反而是他们的长子霍光,对异母兄长表现出了难得的冷静态度。
霍去病对霍家的人印象不深,他甚至没有搞清楚,自己究竟有几个异母的弟妹,但他记住了霍光,那个孩子有着一双以他的年龄而言非常难得的沉静的眸子,叫人过目难忘。
原本,霍去病是不打算再回霍家的,霍仲孺对着他都是诚惶诚恐,更别说其他人,与其大家都别扭,不如少见面,反正有他的照拂,霍家人以后的日子肯定会好过许多的。
就是为了霍光,霍去病在回京的途中才又回去了一趟,并在和他聊了几句以后把他带回了长安。在霍去病的脑子里,完全没有提携霍家这种念头出现过,他看中的只是霍光本人。
虽然霍光才是亲弟弟,可在霍去病心目中,从小看着长大的太子表弟显然是更重要的,他让霍光陪在刘据身边,为的不是霍光,而是刘据,他觉得霍光的冷静自持对刘据大有益处。
霍去病一直觉得,刘据被人保护地太好了,给他一个和以往全然不同的小伙伴,也许可以让他看到一些他之前忽略了的东西。退一步而言,便是霍光做不到这些,他至少不会给刘据带来麻烦。
霍去病喜欢简单,说话做事直来直往,不爱算计,可他一旦算了,便少有失算的时候。
霍光便是他屈指可数的失算之一,在完成兄长交代给他的任务上,霍光无疑是成功的,可伴之而来的后果,却是霍去病从来没有想到的,霍光他……
竟然对太子殿下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霍去病最早察觉霍光的心思是在他们狩猎遇险那回,他当时敲打过霍光,事后却没有再提起。在霍去病看来,霍光是个聪明而谨慎的人,他知道哪些事是自己可以做的,哪些是不可以的。
以霍光的聪明脑袋,霍去病觉得提醒就够了,没必要翻来覆去地说,再说霍光的表现也足够收敛,让他误以为此事已经过去,却不曾想……
他从来就没有放弃过最初的想法。
见霍去病迟迟不语,脸色还变得很不好看,霍嬗有点害怕,也有点后悔,早知道自己就不要这么好奇了,小叔再烦他也不会说什么,可阿翁要是不高兴了,他还是有点怕怕的。
岂料霍去病并未发火,反而拉起霍嬗的手,吩咐道:“嬗儿,回到长安后,帮我盯着你小叔,他有什么异动,你都记下来,但不要告诉别人,也不用给我写信。”
“哦。”霍去病的要求没头没尾,霍嬗听得一头雾水,可还是懵懂地点了头。
回京路上,霍嬗被皇帝带在了身旁,他显然很喜欢这个长相酷似霍去病,而性格比他更可爱的孩子。霍光伴驾而行,见此情形则是感概良多,同样的场景他曾经也是见过的。
只是那时的霍嬗,远没此刻的天真可爱。前世,兄长去世后,皇帝对霍嬗寄予厚望,那样沉甸甸的期待压在一个幼年便丧父丧母的孩子身上,无疑是很沉重的,甚至会让人感觉透不过气。
好在霍嬗在军事和武学上的天赋都是足够的,而且也够刻苦,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
便是霍光这般觉得不该把那么大的压力加诸在一个小孩子身上的人,偶尔忍不住也会想象霍嬗长大后的模样,他会不会像他的父亲一样,让人再看到一个战无不胜的冠军侯。
然而,所有的想象都是多余的,那个孩子没有来得及长大,就匆匆离开了。
正因如此,见到在皇帝身边上蹿下跳就差没蹦到他身上去拔胡子还把他逗得哈哈大笑的霍嬗,霍光更是不胜唏嘘,嬗儿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大约只有他的兄长才能养得出来。
回到长安城,霍嬗牢牢记着父亲的吩咐,要把小叔的行踪盯紧,任何异动都要记住。可到了实际操作的时候,霍嬗才发现这件事一点都不容易,因为他与霍光,大部分时候就没住在一起。
霍去病不在京城,霍嬗按常理说是该跟着叔父住,无奈他小人家太受欢迎,今日舅公接他过去住两天,明日太子邀他进宫玩两日,还有他的好朋友曹宗,干脆约他出城去玩了。
霍嬗到底还是小孩子,贪玩的天性压过一切,舅公家里有四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表叔,宫里太子一贯纵容他,又有进儿给他当玩具,曹宗更是年龄相当、爱好相仿,玩得那叫一个开心。
大半个月玩下来,霍嬗的心彻底玩野了,好容易想起自己的任务正要准备开始行动,又偶然听到一个让他感到意外的消息,于是又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去了。
那日,霍嬗还在长平侯府,正想要去跟舅公告别回家,就听到他和长公主的对话。
“去病和阿妍……”卫青的语气听起来明显有些迟疑,“陛下什么时候提起这事的?”单看表象,这桩婚事无可挑剔,一个是深得帝宠的嫡长公主,一个是少年封侯的骠骑将军,两个都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物,还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就算公主是再嫁,骠骑是继娶,也挑不出什么不合适。
不过很多年前,霍去病说出“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话,拒绝的就是皇帝的赐婚,而当时皇帝想要嫁给他的公主,恰恰就是卫长公主刘妍。
知道这件事内情的人不算多,平阳长公主不知道,卫长公主本人也不知道,卫青倒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所以他就更不明白了,皇帝为何会旧事重提。
“自然是巡边归来,我昨日进宫听皇后说起的。”要改嫁的是自己的儿媳妇,平阳长公主的语气难免有些古怪,再想想那还是自己的侄女儿,心情稍微好了些。
“如此说来,陛下多半是临时起意。”汉律,只有列侯才有尚主的资格,这就把公主们选择对象的范围控制地很小了,毕竟年少封侯的人屈指可数,更多是靠萌荫得来的爵位。
卫长公主是皇帝最心爱的女儿,便是再嫁也不可能委屈了她,旧事重提亦在情理之中,反正她与霍去病都是单着,身份地位也合适,皇帝估计是看见霍去病就想起这一遭了。
卫青与平阳长公主纯粹是在话家常,两个都是自家晚辈,成就一桩姻缘也挺好的。可霍嬗听了,就有点懵了,因为在他的世界里,是从来没有母亲这个概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