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五年有个喜气的开端,宫里的王夫人和李美人先后有了身孕,这对子嗣单薄的皇帝来说,无疑是个极大的喜讯,而后宫平静多时的水面,也因此泛起了层层的涟漪。
在此之前,皇帝虽说冷落皇后已久,可他仅有的三女一子都是皇后所出,其他人就是心里再有成算,也不会明显地表现出来。因为谁都知道,在宫里,只有儿子才是最可靠的。
李美人素来不得宠,不过是在王夫人有孕后不便侍寝的情况下侍了回寝,竟然就有了身孕,运气实在是太好,让得宠了好几年才有了身孕的王夫人看了心里很是有些不平。
好在李美人很识趣,晓得自己论身份比不过皇后,论宠爱拼不过王夫人,表现地很是安分守己,就差没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为零了。
王夫人则不然,因着皇帝的偏宠,她在宫中的风头早已压过皇后,不过是输在没有儿子,始终不能表现地理直气壮,如今她终于有了身孕,自然是把头昂地更直了。
自从王夫人和李美人有了身孕,皇后就免了她们每日到椒房殿的请安。岂料王夫人并不领情,仍是每日准时报到,从无延误,李美人见此情形,也只得日日前来。
其实,卫子夫是很真心地希望王夫人和李美人不用来椒房殿。原因倒不是旁人误以为的“眼不见心不烦”,而是她的长女卫长公主即将出阁,她想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女儿的婚事上。
卫长公主生于建元四年,她的出生打破了人们对皇帝某方面能力的怀疑,因而生来备受宠爱,这是她的两个妹妹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远不能比的。
汉家素有规矩,只有列侯才能尚主,卫长公主身为皇帝的嫡长女,要下降的自然不会是普通人家。即将尚主的那位幸运儿是平阳公主的长子平阳侯曹襄,曹襄的先祖是汉朝的开国功臣平阳懿侯曹参,袭封万户侯。曹襄和卫长公主是表兄妹,自幼青梅竹马,长大后结亲也在情理之中。
皇后第一次嫁女儿,重视程度毋须多言,哪有心思理会王夫人和李美人。偏偏王夫人就是存了不为人知的小心思,每次来了椒房殿都要和皇后细细拉家常,最后挺着并不明显的肚腹慢慢离开。
三位公主对王夫人都没有好感,每每她来了椒房殿就会主动避开,不想向她行礼,更不想跟她虚以为蛇。刘据对王夫人倒是无感,但是姐姐们通常会顺手把他也给带走。
这日,王夫人又来了椒房殿,刘据却不肯安分地待在后殿,他趁着诸邑公主不留神,悄悄跑去了前殿。
到了前殿,刘据没有去找皇后,而是一个人在门前的走廊上站住了,还不时地东张西望。
刘据说不清自己为何要来这里,可就在刚才,他的脑子里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个画面。王夫人离开椒房殿的时候摔倒了,阿翁很生气,骂了阿母,阿母很伤心,姐姐们也很难过。
刘据并不在乎王夫人会不会摔倒,可要是王夫人在阿母的宫殿里摔倒了,阿翁会不高兴的,他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只是刘据看来看去,也想不明白在平整的路面上,有宫女扶着的王夫人为何会无故摔倒。
他实在想不通,干脆就不想了,打算进殿再去看看。
公主们发现弟弟不见了,赶紧让保姆跟了出来,好在刘据并不顽皮,一个人安静地在殿前玩着,她们找到了人就在旁边看着。
突然,刘据站起身来,转身往殿门跑去,可能是跑得太快,在门口滑了一跤。
保姆们吓坏了,纷纷涌了过去,其中一个在抱起刘据的时候摸了下地面,脸色顿时就变了。
小孩子骨头软,摔一跤不算什么,刘据甚至没有哭,只是紧紧咬住了下唇。
他知道王夫人为何会摔倒了,地上太滑了,可他不明白为何会是这样。
发生在殿前的事情很快传到了皇后那里,刘据被保姆抱了回去,地上的蜡迹迅速被人清理了,王夫人走的时候和往常一样,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事后回想起来,卫子夫后怕不已,不管下手的人是谁,只要王夫人在椒房殿摔倒了,责任就是她的,不是她容不得庶子,就是御下无方,给人可乘之机。
那天之后,王夫人似乎想起了皇后给她的特许,可不用每日请安,于是使人告了罪,真的就不来了。王夫人不来请安,李美人有样学样,也就不来了,倒让椒房殿清静不少。
随即,卫子夫对椒房殿上上下下进行了一通梳理,该免的免,该换的换。
三位公主知道了那天发生的事,在背后偷偷讨论过,那件事到底是谁做的。
诸邑公主看好李美人,觉得她是想一箭双雕,既能除掉王夫人的孩子,还能嫁祸给皇后。
阳石公主却觉得此事是王夫人所为,因为以李美人的实力,想在椒房殿做点手脚实在是不容易。
“她就不怕弄巧成拙,这样做风险太大了。”诸邑公主坚持己见。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据儿占齐嫡长二字,王夫人想要有所作为,就不能不冒险。
诸邑公主蹙眉,似乎有些动摇了,她转头看向卫长公主,问道:“长姐,你如何看?”
卫长公主抿唇笑道:“此事是谁所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为何?”两位公主异口同声,话里透出明显的疑惑之意。
“因为……”卫长公主缓缓道:“父皇要对匈奴用兵了。”当皇帝把心思转向战场的时候,谁敢在后宫给他生事,不管有理无理,都是会被他厌弃的,后宫没人敢触他的逆鳞。
原本,王太后的孝期还没过,皇帝是不打算在此时发兵的,但是匈奴人却揪住了这一点,从元朔三年起,连连犯边不断,给大汉造成了极大的损失。
今春,匈奴右贤王部数扰朔方,皇帝终于是忍无可忍,决心反击。朔方郡是他筹划中的大本营,意义十分重大,再被匈奴人这么袭扰下去,如何还能屯兵积重。
于是,皇帝命车骑将军卫青领兵三万骑,出高阙,命卫尉苏建为游击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太仆公孙贺为骑将军,代相李蔡为轻车将军,皆领属车骑将军,俱出朔方,又命大行李息,岸头侯张次公为将军,出右北平,咸击匈奴。
大军出征前,霍去病缠了卫青好几日,什么理由都用上了,最后还是没能成行。
看着气得好几日不肯理舅舅的去病哥哥,刘据倒是有心劝解,可他也帮着去病哥哥求过舅舅了,结果却是被他绕晕了,觉得舅舅的话似乎比表兄更有理,故而不知该劝什么。
在刘据略显焦灼的心情中,距离大军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怎么办呢?舅舅和去病哥哥还没和好,刘据急得就差没有团团转了,让皇帝看了暗自好笑。
最终,到了出征那日,霍去病抱着刘据跟着皇帝上了未央宫的高墙,目送大军远去。
相对于其他人或明或暗的心神不宁,刘据算是最气定神闲的,因为他知道,舅舅最厉害了,肯定会打胜仗回来的。
果然,过后不久,卫青的捷报就传到了长安城。
匈奴右贤王以为隔着茫茫大漠,汉朝军队不能到达他的驻地,便喝起酒来。谁知到了晚上,汉军竟然杀了过来,包围了他的驻地和军队。
右贤王大惊,带着一个爱妾和几百名精壮的骑兵连夜逃跑。他们急驰突围,向北而去,轻骑校尉郭成等人追了几百里,没有追上。
是役,卫青率部俘虏右贤裨王十余人,众男女万五千余人,牲畜千百万,于是引兵而还。
宣室内,皇帝欣喜万分,拿着那份奏简看了无数遍,根本舍不得放下。
刘据眼巴巴地看了皇帝半天,就是不见他开口,只得问道:“阿翁,舅舅是不是要回来了?”
皇帝闻声看向儿子,颔首道:“据儿,等你舅舅回来,朕要给他一份重赏!”
“哦。”刘据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下去。舅舅打了胜仗,阿翁要赏他,这是理所应当的。
旁边的霍去病听了这话却是微一挑眉,只是他的表情很不明显,皇帝和皇子都没有看到。
皇帝说要重赏,真的就是重赏,他的圣旨是这样下的——拜车骑将军卫青为大将军,诸将皆以兵属大将军。
刘据年纪尚幼,不明白大将军意味着什么,只是笑笑而已。
霍去病却是明白的,因而他的震撼,不是眼下的刘据能理解的。
汉制,诸将军皆不常置,大将军更是鲜少,如高祖拜韩信,景帝任窦婴,皆是战后即罢,更没有诸将以兵属大将军的前例。
因此当今天子开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