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卫青尚未出门,霍去病就带着霍嬗过来了,两人刚好在门口遇到。
“舅公!”霍嬗清亮的童音极其富有穿透性,屋里的刘据听得清清楚楚。
“小嬗儿,你别乱动!”见霍嬗手足并用开始挣扎,卫青赶紧把他抱了过来。
“太子醒了?”这是霍去病的声音,估计是猜到刘据已经醒了,便是没醒也能被嬗儿华丽的一嗓子给叫醒,霍去病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只是随意地问道。
卫青略微颔首,笑道:“据儿醒了好一会儿了,精神挺不错的,应该已经无碍。既然陛下没有怪罪,你罚阿光,也别太狠了,他也是小孩子,而且已经尽力了。”
若非刘据昏迷了两天两夜,今日刚醒过来,又跟他说了这么重要一个信息,卫青定是要批评他的,身为太子,竟然孤身去闯那样的险境,实在是太任性了,也太要不得了。
霍去病微微蹙眉,沉默片刻方道:“我没罚他,是他自己……”不知是后面的话太小声了,还是霍去病压根儿没说出来,反正待在屋里的刘据,是没听到后半截的。
“行了,你们进去吧,我还有事去见陛下。”卫青说着把霍嬗还给霍去病,又叮嘱他道:“小嬗儿,太子生病了,你可不许太吵着他,记住没有?”
霍嬗懵懂地点了点头,也不知是真的听懂了,还是在不懂装懂。
“舅舅慢走!”霍去病驻足原地,目送卫青离去。
“舅公慢走!”霍嬗抬手挥了挥,一脸的笑容可掬。
直到卫青走出他们的视线,霍去病才抱着霍嬗进了屋。
“小叔!”刚被父亲放到地上,霍嬗就迈着两条有力的小短腿蹬蹬蹬跑到了榻前,天真地问道:“小叔,你是不是睡觉的时候不老实,踢了被子才会生病的?”
霍嬗生病的次数不多,唯一能记住的生病原因就是保姆最常提到的这种。也是他小人家有水平,明明睡觉前保姆把被子压得严严实实,旁边还用枕头压住了,他睡到半夜,也能给踢开。
刘据闻言一愣,随即苦笑道:“是啊。”中毒什么的,小嬗儿也不懂,就让他误会好了。
霍嬗很满意自己猜中了答案,又觉得小叔都是这么大的人了,还跟自己一样睡觉踢被子,有种找到同党的幸福感,不由咧嘴一笑,又问道:“小叔也要喝苦苦的药吗?”
刘据哭笑不得地点点头,也不知太医们开的什么解毒方子,那个汤药之难喝,简直无法形容。
看到刘据的表现,霍嬗露出一种名为“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笑容,他扭头看了眼霍去病,突然对着刘据伸出握紧的拳头,用一种很艰难下定决心的语气说:“小叔,这是给你的。”
霍嬗说完摊开手,他的掌心放着一粒已经化了的饴糖。
刘据顿时怔住了,定神看了看才认出那是什么东西,不由有些动容。
霍嬗生来就爱甜食,要是没人拦着,他吃多少都不嫌多,可为了他一口漂亮的小乳牙,霍去病给保姆们是下了严令的,无论霍嬗怎么哭闹的,每天的糖是定量的,绝对不能多给,违者重罚。
所以说,能让霍嬗从自己为数不多的口粮里给他省出一粒糖来,那是极不容易的。
“小叔,你为什么不要?很甜的……”小家伙说着吞了吞口水,他能忍住不吃糖,也是很辛苦的,如果那个人不是小叔,他才不要给他呢。
虽然小嬗儿手里的那粒饴糖,基本上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可是看着他眼巴巴的小眼神,刘据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他怕他一旦说了,小家伙会不高兴地哭起来,也是他的一番心意。
就在刘据鼓足勇气伸出手的时候,霍去病一把揪住了他儿子的手。
尽管骠骑将军也承认,他家小嬗儿今日的举动蛮窝心的,可是那粒沾了不知多少汗水和灰尘的饴糖,就是太子殿下敢吃,他也不敢让他吃下去,再中毒了怎么办。
霍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茫然道:“阿翁,怎么了?”他要把糖给小叔,阿翁不高兴吗?要不,他明日再少吃一粒糖,也分一粒给阿翁好了,小嬗儿就这么愉快地做出了决定。
“嬗儿,糖是保姆什么时候给你的?”霍去病蹲下身,放低声音问道。
霍嬗想了想,不确定道:“吃饭以后?”他是之前看到刘据醒了,才突然想到这件事的。药太苦了,每次他生病的时候,都能获准吃到比平时更多的糖,他想小叔可能也是需要的。
霍去病犹豫了下,没有直接说出不要霍嬗把糖给刘据的话,而是把黏在他手上的糖取了下来,放在几上的小碟里,就带着霍嬗出去洗手了。
霍家父子一出门,刘据就让人把那个碟子收下去了,又让他们用最快的速度,重新取来几粒饴糖。必须承认,被小嬗儿这么一勾,太子殿下是真的想吃糖了。
重新回到屋里,霍嬗眼尖地看到碟子里的糖变多了,黑溜溜的大眼睛不由多眨了几下,眼神也因此变得亮晶晶的,原来小叔有糖吃啊,这样的话,他会不会把他的糖还给他呢。
抵抗不住小嬗儿充满强烈渴望的双眼,刘据给了他一粒糖,又和霍去病把剩下的糖给分了。如此一来,他就不用担心小嬗儿待会儿吃完了又找他要糖了。
刘据却不知道,津津有味吃着糖的霍嬗心里想的是,阿翁今日有糖吃了,他明日就不给他了。
刘据一边逗着小嬗儿,一边貌似不经意地问道:“去病哥哥,我听无忧说,子孟被你罚跪思过,可是真的?”霍去病之前在门外说的话,他就当是没有听到好了。
霍去病眉宇微蹙,少时方沉声道:“我让阿光闭门思过不假,他身为太子伴读,在你任性之时不能及时劝阻,乃是失职之举……”
不等霍去病说完,刘据急道:“可是子孟也救了我……”如果霍去病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刘据说完这句话后,面上稍有懊恼之色,如此不冷静从容的语气,不符合他的说话风格。
“那是他分内之事。”他曾对刘据说过,他不用在骑射剑法上花太多心思,因为在他遇到危险的时候,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去保护他,霍光岂能例外。
嗯,
“我是说,子孟有将功补过之举,你就不要罚得太狠了。”果然是他的话不管用,估计还得舅舅出面才行,刘据脸上显出小小的一丝无奈。
却不曾想,霍去病比他更无奈:“据儿,我说过了,我只罚了阿光闭门思过,我没让他必须跪着思过。”那是霍光自己惩罚自己的,因为他也觉得他失职了。
“啊?!”刘据闻言愣住,讶然道:“是子孟自己……”这就有点不好办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可他目前,又不是很想见到霍光,他怕自己忍不住会问他征和二年以后发生的事情。
迟疑片刻,刘据小声道:“去病哥哥,你回去告诉子孟,就说我不怪他。”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的主意——就算是小时候的他,那也是他——霍光不过是被无辜卷进来的。
刘据隐约有种怀疑,霍光对他的歉意,并非来自这件事本身,而是源于当年的巫蛊之祸。可是那件事,也跟他没什么关系,虽然他就在皇帝身边,可刘据并不认为,他能起到什么作用。
那个时候的皇帝,已经把整个世界看作是他的敌人,他连自己的皇后和儿女都不肯相信,何况一个小小的霍光。他把那个孩子托付给他的时候,心中所抱有的,也只是微薄的一丝希望。
如果皇帝执意不肯放过那个孩子,那么霍光是什么也做不了的,可他但凡有一线生机,那么他的未来,就全部寄托在了霍光身上,他相信他会为了他竭尽全力的。
“小叔,我帮你说。”不等霍去病开口,霍嬗就急急把话接了下来。
刘据抬手点点他的小鼻头:“好的,嬗儿帮我说,千万不要忘了哦。”
“嬗儿记住了,嬗儿不会忘的。”霍嬗用力地点点头,表示自己一定完成使命。
翌日清晨,刘据醒来得知的第一个消息就是霍光在外求见,他不由愣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