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不是重活一世的人,他无论心智还是表现,都还是个孩子,只不过是个聪慧而早熟的孩子,这是霍光进入太子宫半个月以后得出的结论。
如若不然,经历过巫蛊之祸的刘据在面对皇帝的时候,哪里还会有这般清澈、纯粹的眼神。那个从小被人保护地极好的皇太子,可没有如此无可挑剔的演技。
若是有,他不会到了局面无可挽回的时候才勘破钩弋夫人和李广利、刘屈拥热松柘碌木帧
刘据的人生太过顺遂了,顺遂地令人感到不安。求而不得之于他,完全是个陌生到不能再陌生的词语,他的父亲往往会在他想到之前,就把他想要的东西送到他的面前。
正是因为如此,兄长和舅舅在去世之前,才会对太子的未来忧虑不已。
元狩六年,除了行军打仗从不过问朝政的霍去病一改往日作风,给皇帝上了封折子,请立二皇子刘闳、三皇子刘旦和四皇子刘胥为诸侯王。
霍光最初听到这个消息就愣住了,插手皇帝的家务事,这不符合兄长的做事风格。
汉制,皇子封王必须就国,无诏不得回京。若是刘闳等人去了自己的封地,那么无论王夫人和李美人如何折腾,刘据的太子之位都无人可以动摇。
只是,太子尚在读书,远不到入朝议事的年龄,三位小皇子更是年幼,都还没有正式启蒙,兄长的这份奏折,是否上得过于急切了。
果然,皇帝看到骠骑将军的上书并未给出答复,只说容后再议。
这让霍光稍微松了口气,他以为这件事就算暂告一段落了。毕竟,兄长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皇帝没有应允,这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霍光没有想到,兄长竟然给皇帝上了第二封折子,说的还是同样的事。
当时的霍光还没有跟随皇帝,他只是跟着兄长和太子见过皇帝数次,可他敏锐的观察力和精准的直觉告诉他,皇帝不会喜欢兄长这样的做法。
当然,这并不意外着皇帝有想让刘闳或者刘旦取代刘据太子之位的意思。
而是给皇子封王这种事,为人臣者不该参与太多,上书建议也就罢了,往好了说算是为君分忧,可皇帝既然已经说了容后再议,那就是暂时没有分封皇子的打算。
凡是了解今上性情的人这个时候都该知道,此时最该做的事就是装作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霍光深信,如果那个冒大不韪的人不是他的兄长,皇帝一定会恨得把他踩到泥里去。
可就算是皇帝从小宠到大的冠军侯,谁又能保证皇帝在事后不会对他耿耿于怀,哪怕他最终允了他的折子。
霍光不明白,他素来冷静自持的兄长,那个时候怎会如此的沉不住气。
兄长的表现出人意料,皇帝的反应更是难以琢磨。他原先明明是不打算给儿子封王的,起码短时期内不想,可是霍去病第二次上书后,他马上就同意了不说,册封的速度还快得吓人。
霍去病给皇帝上折子是在元狩六年的三月,到了四月,皇帝就下旨封刘闳为齐王、刘旦为燕王、刘胥为广陵王,并且随即让他们去了各自的封国。
其后不久,王夫人病逝,临死前她曾为儿子向皇帝讨要过洛阳作为封地,被皇帝以“洛阳有武库敖仓,是天下要冲之地”为由拒绝。
纵是如此,皇帝还是给了宠妃之子富庶的齐地当做封国。李美人无宠,她的两个儿子刘旦和刘胥的封地比起刘闳,就要差了许多。
霍光不关心皇子们的去向,反正他们只要离开了长安,就对太子殿下再无威胁。
他担心的是兄长,他那样旗帜鲜明地护着太子,会不会让皇帝起了别的心思。
事实上,霍光的担心是多余的,不等皇帝对他的冠军侯有所不满,时年九月,霍去病的死讯就从朔方传回了长安,让人猝不及防。
痛失爱将的皇帝悲痛不已,发边郡属国将士尽着黑甲吊唁,自长安陈玄甲兵直至茂陵,起冢形如祁连山,谥号景桓侯,以彰其生前孔武力战、广边地之功。
霍光是个聪明人,他顿时明白兄长为何要上那两道看似不合时宜的折子了。他定是知晓自己不久于世,才会做出那样的举动。
若是兄长还能继续守护太子,他的确没有必要上书,因为三位皇子的封王只是早晚的差别,可他既然没有时间了,也就不用担心会不会引起皇帝的猜忌或是其他什么心思。
人们对于已经不在的人,总是会比较宽容的,皇帝亦是如此。
回到元狩二年的长安,发现刘据和记忆中的小太子有所不同,原本已经早夭的卫无忧也还活蹦乱跳着,霍光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太子殿下也回来了。
否则,他不会用似曾相识的目光反复打量审视他。
思及于此,霍光心里忐忑了。如果太子真的回来了,他固然可以告诉他,自己不负所托,终于把原就属于他的帝位还给了他的血裔。
只是那样的话,无论他做什么,在太子心里的地位都不可能超过兄长。
幸运的是,霍光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太子或许由于某种机缘得以窥得天机,但他在本质上,还是当初那个单纯的小太子。
年初两次对匈奴作战都是大捷,皇帝的心情很不错。六月,皇帝巡幸上林苑,霍光以太子伴读的身份得以随行。
刘据早就想来上林苑打猎了,起初是他年纪太小,皇帝皇后不放心不让,后来去病哥哥说他的骑射功夫勉强合格了,又老是遇上各种事情没去成,如今终于得以成行,自然是兴奋不已。
见刘据一到上林苑就拿出自己的弓箭擦拭,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霍光有些惊奇,他轻轻挑眉,好奇道:“殿下喜欢狩猎?”这和原来的小太子倒是有些不同。
刘据转头看着霍光,眨眼道:“尚可,说不上喜欢,也没不喜欢,可我能在骑射上赢过无忧的机会不多,趁着他年纪还小,赢他一次也不错。”
霍光失笑,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不等他开口就听刘据又道:“子孟,我知道你在笑我,说我以大欺小,不过……”他拖长了声音,却故意不把后面的话说完。
“不过什么?”霍光哪里不明白太子的意思,只能把话接了下去。
“我尚且有机会能赢无忧,你却没有机会赢我。”同样都是姓霍,霍光擅长的东西和霍去病完全不在一个方向,他的骑射功夫,那是真的不能看,看过的人都觉得对不起他的姓氏。
霍光顿时无语,心里却在想着,他家温和善良的小太子跑到哪里去了。
随即,他反应过来,不对啊,他只陪太子读过书,没有陪他骑马射箭之类的,他怎么可以如此明显地嫌弃他,他们之间没有开诚布公到这样的程度吧。
“殿下,你……”霍光欲言又止,他怀疑刘据是不是想要问他什么。
谁知刘据挑了挑眉,却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可以把我的猎物分你一点。”
霍光懵了,太子什么意思,怕他打到的猎物太少在兄长面前没有面子?可是刘据的武力值,他以前又不是没见过,比他强不到哪里去,分了他的话,他还能赢那个兄长都很看好的小表弟吗。
到底是有哪里不对,明明是他认识的小太子没错,只看他对帝后的孺慕之情,对卫青和霍去病的亲昵依赖就知道是如假包换,可在他面前,怎么就有点怪怪的,还说不出来是怎么个怪法。
霍光绝对不会想到,刘据什么目的都没有,他真是好心想帮帮他。
在刘据知道的未来里,霍光始终是忠于他的,哪怕在外人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显得有些平淡,可霍光一直是站在他一边的。
反而是他自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狠狠算计了霍光一把。
如今的刘据还没有经历梦里的那些风风雨雨,也没对任何人展现过他骨子里属于刘家人的那部分狠厉,因而他对霍光,是有着小小的歉意的。
上林狩猎,怎么可能没有比试,子孟是去病哥哥的弟弟,要是他的成绩太丢人了,岂不是很丢去病哥哥的脸,而他的功底如何,刘据岂有不知道的。
一心助人的刘据哪里知道,霍光会把他的话掰开了、捏碎了来细细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