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要见宝玉,贾政当即高兴不已,片刻不停地赶了去贾母的正房里说了,不说贾母喜不自胜,便是不喜黛玉的王夫人,也极是乐意的。在这个以科举为重的年代,能得到林如海这样的探花郎、户部尚书的指点,可说是可遇不可求的事,王夫人也希望宝玉将来能和贾珠一样出息,成为他的骄傲,自然是愿意他和林如海好的。因此,哪怕贾政话里对林如海推崇备至,连带着把黛玉夸了又夸,她也难得地没有表现出什么来。薛姨妈对此自然是极有意见,可也知道,事关宝玉前程,这件事,不管自己怎么反对,王夫人定都不会动摇自己的想法的,而且她一方面也觉得,如果宝玉有前途,自家女儿将来也能过得好些,可另一方面,又极担心王夫人会因此改变对林黛玉的态度,私下里百转纠结,好不难受……
至于宝玉,自听说林如海要见他后,整个人是坐立不安,睡不好更吃不香。私心里,他根本就不想见林如海这么个在官场上汲汲营营的‘庸人’,更不想如贾政说的什么,向林如海好好讨教。宝玉只要一想起,林如海见到他后,会跟贾政那些清客一样问“你都读了什么书,打算什么时候下场试试身手?”之类的问题,顿时觉得头都大了,可不去,那毕竟是黛玉的父亲啊……
宝玉就这么一直纠结着,一晚上都没睡好,等第二天起来,满面憔悴,眼下的青黑看得贾政直皱眉:“说好了今天去见你姑父,你也不知道好好表现,往日里是形容焕发,这当口倒这幅模样!”宝玉被他声色俱厉的呵斥吓得浑身一哆嗦,低着头讷讷不敢说话,哪还敢吱声。贾政虽还有怒气,可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了,只好就这么带着,去了林如海处。
林如海早就在等着了,见到他们,很是亲热:“存周,你来了。”眼桥瞟向宝玉,还是那般俊俏的模样,穿着一身红色锦服,蹬着青缎小朝靴,项上带着个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该就是他那块生下来就带着的通灵宝玉了吧。林如海笑笑道,“宝玉,你也来了。”再打量着宝玉的形容憔悴,倒是颇有几分喜爱。听说自己要见他便如此紧张,往日听说他和黛玉处得也不错,看来,确是有几分心思在里面的。就这相貌来说,倒也与黛玉般配。
看到林如海如此的和蔼可亲,宝玉原本提着的心登时放松了些,有些小心翼翼的,他对林如海行了一礼:“见过林姑父,叫姑父久等了,是宝玉不是。”
倒还算恭敬。林如海点点头,态度很温和地叫了两父子坐,林平亲自来上的茶,把茶递给宝玉的时候,盯着他看了许久,直叫宝玉以为自己是哪里出问题了,满身的不自在。林平见了,忙收回视线,站到一边去了。宝玉这才松了口气,见林如海贾政正在寒暄,忙不自在的端起茶来喝,也算是稳定心神了。
贾政却没注意林平和自己儿子的这个小小互动,一门心思全放在了林如海身上,笑道:“本来该是我带着宝玉来拜访你的,不过这些天看你忙得脚不沾地的,就不来打搅你了,你可别见怪。”这可是实话,贾政虽官小不能进正殿听早朝,可林如海如今正是春风得意被器重的时候,关于的消息根本瞒不住,不论是他正是道户部上任,查看历年档案,还是被皇帝召见,与之夜谈,都不用贾政去打听,自由同僚在哪里闲话,因此贾政才觉得林如海今日见宝玉这事做的着实厚道——不过才有了些空挡,便约了宝玉见面,指点他学业,这般的给脸面,怎不叫贾政受宠若惊?
“存周,你怎么跟我如此客套?”林如海不在意的笑道,“撇开咱们是亲戚不提,咱们私交也很是不错,便是朋友,也断没有如此生疏客气的。你在这么说,那我可真要见怪了。”
话里透着亲近,贾政听了,心头舒坦,也笑着说自己不是:“确实是我错,下次再来,定不再说了。”和林如海对视一眼,尽皆笑了。虽多年不见,贾政对林如海依旧心怀敬佩,林如海又有心亲近,这一刻,两人才是慢慢扫清了几十年不见的生疏,拉近了距离。
林如海当然也没忘记今天的主要目的宝玉,和贾政说了一会儿话,便把忠心放在了他身上,很是和善道:“往日便常听人说你聪颖过人,我也看过你写的诗词联句,确实颇有些才华。”这也不是虚的,林如海瞧过宝玉做的诗词,虽不能算顶好,却也颇有些灵性,可见宝玉还是有些才思的呃,若是能好好培养,虽不敢说必能中三甲,但高中却鄙视没问题的。林如海最喜读书人,宝玉有些天赋,他那是真心喜欢。
贾政对林如海推崇备至,被这样一个人夸奖,常年受贾政横眉冷眼的宝玉也是个普通人,难免的就心生欢喜,脸上带出了喜色,又有些不好意思道:“拙劣之作,入不得眼,当不得姑父的夸奖。”
贾政亦附和道:“逆子不肖,也就会那些个小词小赋,登不得大雅之堂,你可别夸他,好歹叫他知道什么才是最紧要的,四书五经,才该死看重的。”说着,还狠狠瞪了一眼宝玉,仿佛很见不惯宝玉似地。
可林如海也是为人父母的,岂不知贾政这不过就是严父心理,不愿在人面前表现出自己对孩子的疼爱罢了,要他真生气了,那眼底也不会又那丝笑意了,当即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笑道:“这话我可不赞同,虽说四书五经确实重要,可这都是死的,不比诗词歌赋,要看天赋。宝玉于诗词都能有此灵性,相信这些正经文章,定也不差。”看了宝玉,笑问道,“我没说错吧?”
林如海这本是给宝玉台阶下,只要他附和着说两声,贾政再谦虚两句,这也就是了,偏宝玉惯来极畏惧贾政,看他板着脸没有笑容,只当他是真的不高兴,有加之来时贾政就有些不快,战战兢兢尚且来不及,哪还能细分辨林如海话里的意思,见问,慌乱了一会儿,小心地觑了贾政一眼,见面沉似水,小心肝扑通跳了一下,讷讷就道:“姑父过奖,小侄与经文一道,确实有诸多不及……”
这般的‘实诚’,林如海当即就哽住了,贾政更是恨铁不成钢,要不是场合不对,他几乎要大骂‘没颜色’了,狠狠盯着宝玉,冷哼一声,吓得宝玉只差没从椅子上跳下来,俊俏的脸蛋上是刷白一片……林如海微微皱起了眉,不过是微微不高兴,何至于怕成这样?堂堂男子汉,如此,未免显得不够沉稳,心中如此想,面上只打着圆场:“这孩子,忒是谦虚。存周,可见你往日,极是严格啊。孩子还小,读书学问,可以慢慢来,你可别吓着他。”
贾政叹口气,到底是亲生儿子,不好太不给他留面子,只摇摇头:“我也是盼着他能好……”将来光宗耀祖,显耀门楣,只是他如今仗着天赋上佳,便不思努力,仗着老太太疼爱,成日与内帷厮混,叫我哪看得到希望?
林如海不了解贾政的苦楚,只以为他是不满意宝玉刚才的表现,便劝道:“你一番苦心,宝玉自是知道的。再说这做学问,也不是一朝一夕,你啊,别太着急。”
索性这次宝玉还没那么傻,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父亲拳拳为我,儿子不孝,让您失望了,儿子有愧,父亲快别生气了……”
到底不是自己家,虽说是妹夫,可毕竟不是一家人,两个姓,贾政知道自己失态了,宝玉给出了梯子,他自是忙跟着下了,收拾起了心情,看了宝玉一眼,只跟林如海道不是:“叫妹夫见笑了。”
不过是小事,林如海又怎么会放在心上,虽然觉得宝玉和贾政相处方式未免太奇怪,不过这是别人的家事,以林如海的性子,自然是不会插手,笑说了没关系后,就把这事揭过了。只看着气氛有些凝滞,宝玉也小心翼翼,生怕再犯错的模样,难免的有些不喜,想了想,还是按照一早的想法让林平拿了一本书过来:“早就答应要帮着看宝玉的功课,正好我前日得了本好书,就想着请你们一起过来看看。”说着接过林平手里的书,递给了贾政。
“什么好书,值得你这么巴巴叫我们来?”贾政笑了一声,接过一瞧,却是本很普通的《大学》,不过看纸质发黄,显见的年月不短了,怕是古本,疑惑的看眼林如海,但见他笑而不语,就明白里面定还有玄机,便翻开来看,才翻开第一页,只见上书“圣人之志,只欲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心头一跳,再看后面,只见竖排的铅字边上,密密麻麻注了许多注解,有墨有朱砂,见解超然,登时看直了眼,再往下翻几页,更是心头狂喜,“好见解,好见解!”猛又想到什么,看着林如海,“这本书是……”
林如海也不卖关子,颇有些自得道:“一个世交找到的好物件,程颐的注疏本,这可是真迹,我仔细瞧过,那字迹,确确实实是程正叔的。”
程颐程正叔?饶是贾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闻言还是忍不住倒抽了口凉气,程朱理学开派祖师大学家程颐?他手上拿着的,居然是程颐亲手注疏的本子?“老天啊~”这一刻,贾政真有些嫉妒林如海了,“这样的东西,确是难得了。”
作为一个读书人,贾政如此反应,却是半点不怵林如海意料。程颐乃程朱理学开派祖师,其本身也是家,如今科举考试,有几个是不以他为榜样的?他的注疏本自然也是珍贵。因此,宝玉在一边表现出的百无聊赖,才更叫林如海为之侧目:“这书没什么奇的,不过是普通《大学》,只是里面程颐的注解,却是让人眼前一亮,细细品来,让人又茅塞顿开之感。宝玉,你也拿去瞧瞧。”
宝玉对大学可没半点好感,对程颐更是一点也无。他生平最恨四书五经,科举考试,程颐却是其中大家,多年来,宝玉更没少学他的文章,恨都来不及,哪愿意看?方才贾政拿着书爱不释手,林如海也笑着跟着讨论时,宝玉就极不耐烦,要不是眼前这两人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他早走了,更不会隐忍着,偏林如海还叫他拿书过去细看,宝玉暗自叫苦一声,看贾政不清不远递过来书的模样更是嘴里发苦,早知道林姑父定是要考校自己四书五经的,却没想到还要看这些个不知所谓的玩意儿,只盼着一会儿千万不要再提问才好。心里存着事,看书便有些漫不经心,随手翻了几页,瞧上面满是礼义仁,更添了几分烦躁,不一会儿,抬头瞧了林如海贾政等,敷衍着赞道:“确实很是不凡,让人惊叹。”
贾政理所当然道:“这是自然的,程大家的亲笔注疏,岂有差的?”又从宝玉手里拿过了书,细细翻了起来。宝玉见他不理自己,不忧反喜,身子动了动,暗暗吁了口气。
林如海看在眼里,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怎么这宝玉看着,不喜欢看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