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午后,阳光灿烂得过分,青砖的地面被烤得滚烫,泼一盆水下去,不过眨眼的功夫,就被蒸发了大半。花坛里的花草纷纷耷拉着脑袋,小狗也早早离开闷热的窝,躲进院子角落里有气无力地吐着舌头。
走近大门,穿过堂屋,朝北的小房间里,风扇被调到最大,转头的时候会吱嘎吱嘎地响,看样子应该上点油了。房间里,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正趴在老旧的黄漆书桌上,拿着只钢笔随手乱画,把好好的一本字帖糟蹋得不成样子。
“小海,妈妈给你买了水蜜桃,甜呢。”门口忽然传来一道女声,很温柔,很熟悉。
“妈妈?”孩子听到召唤,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终于想起了声音的主人,忙扔下笔,从屋子里蹿了出去,“妈妈!”
“哎,跑什么……快放开,大热天的,也不嫌热。”女人将自行车停好,拿下装水果的袋子,好笑地瞪了眼扑过来抱住自己的孩子,“上午有没有乖乖练字?”
“嗯……下午再练好不好,我一定好好写。”孩子心虚地求饶,拉着女人的手进了堂屋。
“和你爸说去,他答应我就没二话。去,把桃子洗了,给太爷爷送去。”女人拍了拍孩子的脑袋,指了指手中的袋子。
“哦。”孩子郁闷地点了点头,拎着口袋飞奔到水池边上,也不怕晒,就那么认真地一点点洗着桃子,搓着上面细碎的绒毛,摘去梗子叶子,还要小心不把桃子捏坏。
“太爷爷,吃桃。”孩子一手捧着一只水蜜桃跑进老人的房间,老人正在抽水烟,辛辣地烟味让他不由打了个喷嚏。
“啊?桃子?好好好,小海一起吃。”老人见呛到了曾孙,忙把烟枪放得老远,接过水果,把孩子让到床边,“小海来得正好,快陪爷爷看电视,《闯关东》!哈哈,小海不知道吧,太爷爷的爸爸也是鲁地过来的呢,小海也算半个鲁地人哦。”
《闯关东》?这个时候就有《闯关东》了吗?孩子愣愣地看向电视,果见里面牛丽饰演的王府格格在麻将桌上力挫群雄,赢下一堆牲口。
不对,为什么他会知道现在没有?现在没有,那应该什么时候有?
对自己的想法感到莫名其妙的孩子摇了摇头,决定不再去想。
老人拉着孩子,很开心地回忆父辈的艰辛和辉煌,可奇怪的是,孩子总觉得自己听过了无数遍,很清楚地知道老人下一句要讲什么,这种感觉真的很诡异……
“孙媳妇,怎么也不帮孩子那点吃的喝的?”老人说得有些口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却发现孩子没什么解闷的,便冲门外吩咐了一声。
“太爷爷,我吃桃子就行了。”孩子摆了摆手,可低头一看,哪里还有什么桃子!觉得奇怪的孩子起身看了看,却发现这个房间似乎有些不一样,门口,居然挂着个棉布帘子!大夏天,是想要闷死人吗?正想去看看怎么回事儿,又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带着手套!
恐惧伴随着疑惑在心底蔓延,孩子惶急地透过窗子张望,却见花坛里铺了厚厚的一层积雪,水池边还立着个雪人!刚刚,明明还是夏天的!
茫然惊恐的孩子无助地望向老人,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推门的声音打断,下意识地转头看去,是个不认识的女人。
“小伙子,来,吃,就当是在自己家一样!”女人客气地笑着。
“这本来就是我家!你是谁?”孩子被那女人主人般的姿态激怒了,一点不客气地反问,“我妈呢,我妈去哪儿了?”
“太爷爷,太爷爷,这个小哥哥是谁?”不待女人回答,一个完全陌生的小女孩儿就冲了进来,一头扑进老人怀中,腻了一会儿好奇地打量起满脸怒容的孩子。
“老爸……”孩子没理会小女孩儿的疑问,却是看向出现在门口的年轻男人,如同找到了依靠般,委屈地靠了过去。
“小伙子,你认错人了,我可没你这么大的儿子。”男人冷漠地抽出自己的手。
“你这个野种,才不是我哥哥!”恶毒的声音传来,狠狠地刺痛了孩子。
“你才是野种,我有老爸老妈!”孩子气愤地怒吼,却哪里还有小女孩儿的影子,站在他面前的只有刘琪琪。
刘琪琪?刘琪琪是谁?愤怒的孩子忽然顿了下来,心中疑惑,这个名字,好熟悉,她是?对了,她是何夕同母妹妹!
只是,何夕是谁?孩子更加疑惑。
但不待他想明白,就见眼前的人居然如冰激凌一般,开始融化!
“爸爸!太爷爷!爸爸!!太爷爷!!”孩子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会这样,害怕得想要后退,却又不舍地想要上前,犹疑之间,人影渐渐消失,他的心也渐渐放空,空得吓人……
终于,孩子忍不住哭喊了出来,爸爸!妈妈!!太爷爷!!!
……
“何夕?何夕?”车子已经停下,但何夕却一点没醒来的意思,尚杰怕他这么睡着会生病,只能伸手试图摇醒他,“小夕,到了,下车了。”
“抱歉,我睡得太死了。”惊醒过来的何夕神智还有些混沌,声音虽有些哑,却冷静依旧。
“等会儿吃点东西,泡个澡好好睡一觉,我看你精神似乎不太好。”尚杰看着何夕白纸一样的脸色,眉头微皱,“等会儿我就让医生过来,哪儿不舒服跟他说。”
“不用那么麻烦,我没什么事儿。”何夕强打起精神,扶了扶眼镜摆手道,“我先回房了,今天的寻访就算了,明天继续。”
“嗯。”尚杰想要送他上楼,但伸了几次手,终究还是放弃,因为他看懂了何夕周身充斥着的拒绝……
关上房门,何夕无力地靠坐到门板上,埋首膝间。
以后,再不会有人喊他小海了,这个小名,除了他再没任何人知道……
他,终究还是太过想当然了。
他想过遇到年轻的父母和幼年的自己该怎么处理,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他都演练了无数次。
从太爷爷处着手,打好和“自己”的关系——没有人比自己更加了解自己,他相信取得“郑钱”的信任和喜爱是很简单的事,联系好同另一位闯关东后人比邻而居的外公外婆的关系,如此“有缘”又对他们如此了解的自己想和父母成为好友实在是太过简单的事情。
虽然不愿意,但为防万一,也想过如果父母都不在这个世界上自己该怎么办。不断的打气,不断地自我鼓励,再想到这个假设时,已经由开始的心痛如绞变得仅是些微刺痛。
他以为自己准备好了,任何情况都能坦然面对了,所以尚杰要求同行的时候,虽有迟疑,却也没断然拒绝。
可是,现在这算什么?老爸也在,老妈也在,但他们却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
老爸分明说过,他和老妈是青梅竹马,从小到大的同学,在一起是顺其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他们没在一起?为什么?
他们都和别人孕育了孩子,彻底把自己的存在给抹杀了!
这世上没有挣钱,没有小海……
只剩下何夕……
无父无母,无依无靠,比浮萍还不如的何夕……
摸了摸胸口,那里很空,以前它是那么满......
拿到第一笔钱的时候,他想着要给太爷爷买台好音响,他耳朵不好,还特喜欢听戏,可那些小收音机音质差不说,还伤耳朵,他早想给他换了;给爷爷买最好的茶叶,还管够,省得他老为了那么一两半两的茶跟对门李爷爷吵得面红耳赤;给奶奶买个狼皮褥子,她有很严重的关节炎,得保暖,不能吹风,其它的褥子都及不上狼皮的厚实;给老爸买辆好车,省的他老是对着网页流口水;给老妈买一堆的漂亮衣服,她最是爱美,还有外公外婆,和自己最疼爱的表妹,他一定要她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公主……
可现在,他们都不再是自己的了,他们有人挂念,根本不需要他多事,他也没资格多事……
“小夕。”背靠着的门板传递着尚杰发出的声音,“睡了吗?”
“还没。”何夕闭眼,抹了把脸,恢复了往日的表情,微红的眼眶因为眼镜的遮挡,自信不会被人看出,“什么事儿?”
“让医生给你量量体温。”因为何夕有了回应,尚杰不再敲门。
真烦!何夕皱眉,站直了身体,强忍脑中昏沉,确定没什么不妥,这才开了门。
“三十八度二,打一针吧。”医生甩了甩温度计,开始拣起药水。
何夕闻言僵了那么一下,他从来最讨厌打针,对他而言,挂水都比打针容易接受。但想起以后再不会有人哄他逼他,何夕心中又是一阵黯然。撒娇什么的,从来只对在乎你的人才有用,很明显,这里没有。
摘下眼镜,很痛快地翻了个身,背朝外闭眼等待“上刑”,却不想一个侧面让拿着针的小护士发了傻,举着针管就是不动。医生催了两声,没把小护士的魂喊回来,却让何夕转过了头,这下,小护士的魂算是彻底掉了。
尚杰早知道何夕长相不差,却也没想过竟是这般出彩,心中不免又叹了一次,这么好的颜色居然长在一个男孩儿身上,真是可惜啊可惜。
“麻烦换个护士,这位小姐状态不佳,我不敢冒险。”重戴上眼镜的何夕见那小护士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忍不住皱眉。
“行,我来吧。”医生看了眼小护士,很是怒其不争,学医的解剖课上了那么久,居然还搞不清红颜枯骨的道理,哎,觉悟太低啊。
但饶是自然觉悟很高的医生在看到那白花花一片时,也有那么一瞬的脸红。
“叮铃铃……”何夕终于送走那三人,想要泡个澡休息的时候,房中的电话却忽然响了起来。窗外夜色漆黑,夜风渐大,树影摇动,如鬼魅一般,心中渐渐升起的不详预感,阻止着何夕去接那个电话。那个电话,他昨天才告诉杨静和杨其成,没什么事儿让他们不要打来的……
不,不能这么悲观,这里尚杰也常常用来招待客人,或许是找之前的客人的,给自己打了会儿气,那边铃声也停了下来。
何夕松了口气,想拿件衣服洗个澡,却不想电话又响了起来。
算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喂,找哪位……”
“夕夕,爷爷出事儿了!”不待何夕问完,杨静带着哭音的声音透过电话线,刺痛了何夕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