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年边,因着万老太太的病,这过年的气氛就少了很多,来往下人们脸上也少了喜气洋洋,只是在见到李太太的时候行礼让路。拐过一个路口,初雪带着人走过来,看见有人过来,虽然没有见过李太太,可是这有丫鬟陪着,衣着穿戴也不一样,初雪还是带着人在路边回避。
李太太一眼看见初雪,这么个容貌,这样的穿戴,身后还有仆从跟随,看来就是万家大老爷的那位姨娘了。容貌的确出众,看外表也是温婉的,可是这些做姨娘的,又有几个是外表看起来的老实性子?真是个老实的,又怎会挑唆着万大老爷把罗家的亲事退掉?
李太太当做个不知,问身后的丫鬟:“这是贵府哪位?怎么从没见过?”丫鬟恭敬地道:“舅太太,这是大老爷房里的刘姨娘。”李太太哦了一声,下巴微微扬起,从上到下仔细打量着初雪。
初雪身后的春雀也小声说出李太太的身份,初雪怎么会感觉不出来李太太的那种眼神呢?高傲中带有一点鄙视,初雪深吸一口气,当日对万克己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那些嘲笑、讥讽,都要去面对,更何况是这样的眼光。
初雪行礼下去:“见过舅太太。”李太太这才收回打量眼神,看着初雪身后的人手里端着的东西,问了一句:“刘姨娘这是要往哪里去?”春雀代初雪回答:“回舅太太,我们姨娘这是要去老太太房里送几样过年要用的针线。”
李太太又哦了一声,这一声里面带有的意味太多,初雪不能开口问,也不能径自走,好在李太太还惦记着李氏,哦了一声后就带着人走了。春雀等到李太太的身影消失才道:“舅太太稀奇的很,姨奶奶您又不是三老爷房里的,她这火发的莫名其妙,再说要不是老太太拦着,现在李家只怕已经成了笑柄。”
那日那场大闹,虽然下人们都被喝令不许说出去,可是总有人听到点风声,初雪听到春雀又在嘀咕,回头轻喝道:“春雀,你样样都好,就是这张嘴不好,太爱说话,难道不晓得祸从口出?”春雀撇了撇唇,姨奶奶总是这样小心,舅太太虽说身份摆在那里,但是姨奶奶又不是三老爷房里的,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发火。
初雪微微摇头,这春雀啊就是这样,只有等着她年纪再大些就遣出去嫁人,这样性子在这样后院还能平平安安也算她运气好。
李太太很快就把初雪放到旁边,现在要紧的是李氏,进到院里万三老爷迎了上来:“见过舅嫂。”当日的事李家已经知道七七八八,李氏那些话怎么都不该说出来的,见到万三老爷对自己还算礼貌周全,李太太面上不由泛起一丝惭色,后退半步还礼:“姑老爷有礼,我们姑太太在屋里吧?”
这话问得多此一举,李氏不在房里还能去哪里呢?万三老爷点一点头,李太太看着丫鬟们离的还有一点距离,小声道:“姑老爷,我们姑太太从小娇宠着,脾气难免有些不好,你们这些年的夫妻,她说了不该说的话,难道你也要顺着上来,说什么休不休的?”
李太太怎么说也是李氏的娘家人,这几句话也有道理,万三老爷应了又道:“舅嫂,我和令妹也是许多年的夫妻,你还是去劝劝她。”李太太点头:“姑老爷,你是知道我的,都是帮理不帮亲,这次我一定会好好地说说姑太太。”
话音未落,邱嫂子已经掀起帘子走了出来,上前招呼李太太:“舅太太来了,快往里面请。”李太太这才对万三老爷做个你放心的神色,和邱嫂子往里面走去。
万三老爷叹气,夫妻数年,到了现在竟成了这幅样子,若不是李氏说出心里的话,自己会一直心怀愧疚吧?万三老爷看着那间自从吵闹过后再没踏足的屋子。门口静静垂着帘子,大红绸面上绣着月季图案,穗子上系着一块雕成狮子模样的翠玉,那是初成亲那个月,出门时偶然看见的,那玉算不上很好,那雕工却是难得精细,狮子的毛发一根根都看的精细,买回来送给妻子的,妻子也十分喜欢,就用来系在穗子上当做坠子。
夫妻这么多年,有过欢喜也有过争吵,可是从没想过妻子心里会是这样想的,劝劝,能劝得回来吗?几句话能打消她根深蒂固的心里的委屈吗?
屋里的李氏和李太太相对而坐,面前的茶已经从冒着热气变的毫无暖意,李氏靠在椅子上,身后的引枕都要掉了下来,从进屋到现在,任凭李太太怎么说,李氏只是不说一个字。
邱嫂子上前把引枕扶正,又把冷茶倒掉,换上热的,又把脚炉里的炭重新添了,却没有退下去,只是看着李氏叹气。李太太伸手去握李氏的手:“四妹妹,素兰是从小服侍你的,又陪你出嫁,名分上虽是主仆,论起情分,她和你的情分比你我姑嫂还要好些,你听不进我的,怨当初家里把你嫁来万家,让你受尽委屈,今儿就让素兰说句公道话,你在万家究竟受了什么委屈?”
方才李太太那些话李氏都毫不所动,此时这句话却让她动了一动,看向李太太的眼里有不满,话里更是有恼怒:“大嫂这话,难道是说我并没受委屈吗?别的不说,每日去服侍那个丫头出身的婆婆,这不就是委屈?”
见她旧话重提,邱嫂子摇头,李太太叹气:“四妹妹,你总是说嫁进万家委屈你了,你仔细想想,有什么委屈你?这些年你吃的用的穿的,样样不比别人好一大截?亲家太太虽说出身如此,可是她也从不管你们小夫妻的事,也是个好服侍的,况且妹妹你难道不知道一个道理?女子本无分贵贱,端看她嫁的人是谁,又看她儿子争不争气,不是多有出身青楼的,被人赎了去,儿子争气发了财、做了官,还不是要奉承她为老太太、太夫人?”
这话却让李氏想差了,她咬着牙,狠狠撕着手上的丝帕:“对,大嫂你说的对,女子本无分贵贱,只看她嫁的人是谁?我嫁进万家,就成了下|贱的,就被人笑话我要去给那个丫头出身的婆婆磕头行礼。”李太太没想到本是劝她的话竟能被她想叉了,叹了口气坐到她身边:“四妹妹,你这话就不对了,亲家太太虽出身如此,可是她嫁的人能干,不但赎了身还发了财,这就叫水涨船高,你怎么连这都想不到?”
这好像有几分道理,李氏微微动了动,李太太又道:“万家现在早已今非昔比,府里也有清客,出外有人奉承,府里内外谁不称你为一声太太?谁敢笑话你呢?”李氏眼里已经含了一包泪:“我嫁出来不久,有次回家,不就听见三姐姐在那和人笑话说,她当我酒喝醉了,什么都不知道,谁知那酒很快就醒了。”
说着李氏不由想起往事,当时三姐张狂的神色仿佛还在眼前,她啊,当日在家那样,还当她要去做官太太呢?谁知竟嫁进程家的管家家里,去给那丫鬟出身的婆婆行礼下跪,还要认丫头出身的人为大嫂,脸都不晓得往哪里搁,我要是她,早就一头撞死,还有脸回来坐席。
李氏的手紧紧抓住引枕,指甲都快折断了,泪也流了下来。李太太不晓得竟还有这么一段公案,可是仔细想一想,大概也只有那位三姑太太说的出这样的话,当初在娘家时候,这两位就有些不对头。只是三姑太太没有李氏那样牙尖嘴利,屡屡落了下风,此后各自婚嫁,三姑太太嫁进黄家,论起财势,黄家还比万家落了下风。
以三姑太太这样的性子,不敢明面上说两句,背地里的讥笑是肯定会的。李太太仔细一想就道:“四妹妹,这些话你又何必放在心上,还一放就放那么几年,你早告诉了我,我定会去骂三妹妹几句,哪有这样说自己妹妹的。难道不晓得姐妹是同气连枝的?”
这样一说,李氏抓住引枕的手又松了一些,李太太笑了:“四妹妹,三妹妹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事事都想争先,她嫁去黄家,虽然你觉得她嫁的比你强,可你又不是不知道,黄亲家太太是个不好服侍的,黄家妯娌又多,连堂亲算起来,妯娌们就十来个,每日光应付这些都头痛。若是家里人口多些,丈夫关心也是好的,三姑老爷房里姨娘七八个,通房就更不用说了,凡是长得好一点的丫鬟,哪个没有着了他手的?三姑老爷又不甚能干,家里那些生意摸不着,每个月那点月例银子过的紧巴巴的,有时还要三妹妹拿嫁妆出来添补一下,哪似这边姑老爷一样能干,任你银钱自在花销?”
人听到别人的苦难总是会觉得好受一些,李氏也不例外,听了这话唇往上微微一翘,偏生此时外面有人说话,接着邱嫂子过来道:“太太,杜姨娘带着四姑娘给舅太太请安。”这话让李氏又恼火起来,站起就想让邱嫂子把人轰出去,李太太压住她的手:“你啊,就是这么不听劝,当日那个丫鬟,你处置的就不对,哪能因了姑老爷这么宠你,你就大吵大闹,还要把肚里的孩子打落,这不是扫了他的面子?不然亲家太太又怎么想出这个主意?”
见李氏低头,李太太又拍拍她的手:“人到了你房里,捏圆搓扁不任由你?想收拾就收拾,收拾的服帖了就留着,给你挡挡那些话,一个姨娘,一个庶出女儿,也值得你这样动气,还和姑老爷闹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