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正殿一瞧,江诀的那些有品阶的妃子居然都在。
凤椅以下,贤妃岳敏芝居左,为尊位。
自辰妃死后,贤妃便独居四妃之位,地位超凡自然非其她妃嫔可比。
只可惜经此一役,东岳与北烨已形同决裂,岳敏芝夹在二者之间,身份尴尬自不用道说。
王美人虽说不在妃位,却独独占了凤椅右首最高位。
到底她家世丰厚,兼且正三品的美人仅她一人,徐才人还不成气候,江诀没宠幸几回就忘在了一边。
辰妃隆宠之时,也唯有她王朵儿能分一杯羹,可见此女在江诀心中,也曾颇有分量过。
其余一众女子,柔美婉约者有之、清纯秀丽者有之、贤淑端庄者有之、妩媚妖冶者有之,真是天姿国色相辉映。
可惜出挑的就那么一两位,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贤妃今日只穿了件七成新的绣广玉兰淡紫宫装,将她整个人衬托得犹如云蒸胧雾一般,倒是王朵儿一袭俏丽粉嫩宫装颇有些众花开遍我独居放的姿态。
李然只草草绾了一束乌发在后,一件月白天蚕丝锦衣在身。
他一走动,那丝滑的缎面便飘荡开来,柔得似波,滑得似水,整个人似沐浴在御园华清池中的一柄剑荷。
初初绽放,便已穷尽三春芳华。
他一贯鲜少在人前露面,今日众妃嫔破天荒一见,直觉就被比了下去。
再瞧一眼那似冰月般的姣好面容,不由暗自恨得咬牙。
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缘何生成这般?
尽勾人魂魄!
到底是陌生男子,见完礼,面皮浅薄的几位妃嫔已经红着脸低了头。
王朵儿暗自一嗤,朝下首坐着的徐才人使了个眼色。
徐才人咬了咬唇,诺诺道:“嫔妾等这番前来,是有要事与殿下商量。”
李然含唇淡笑,伸指示意她继续往下说,这么个吊儿郎当的手势,竟无端惹得末座几名年轻妃嫔越发羞怯起来。
徐才人见他神色随意,这才大着胆子说:“三年一度的选秀之期将近,陛下出征在外,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宗亲贵胄均认为这回该好好操办一番,如此也能增添我皇家香火,绵延帝裔。”
她这话说得干干巴巴,既无感情,还不流畅,李然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右首安然坐着犹如开屏孔雀似的王朵儿,了然一笑,转而望向岳敏芝:“你们是什么意思?”
岳敏芝弯了弯修长脖颈,姿态端庄,毫无破绽:“殿下是后宫之主,臣妾等听候差遣。”
这皮球踢得甚好,倘若他不同意,恐怕不用一两个时辰,男后专权善妒的风言风语便会长了翅膀般吹便罗城的大街小巷,乃是传到万里开外的边城去。
李然深知此人不好应付,了然似地点了点头,转而去问王朵儿:“你呢?有什么想法?”
王朵儿娇俏一笑,道:“臣妾与贤妃姐姐一道,自然也听凭殿下吩咐。”
这么一个个问过去,答案均如出一辙。
位份高的都不敢拿主意,没分量没家世的自然不敢多嘴。
李然的视线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含着招牌的二分笑思索片刻,下了决断:“既然是大事,那等我跟江……陛下商量过了再做决定,你们看怎么样?”
如此,众人又与他寒暄了几句,只觉索然无味,这才告退。
待妃嫔们散去,丁顺见李然神色如常,小心道:“殿下无须将她们的话放在心上。陛下必定不会……”
话未说完,就被李然伸手止住了:“不用说了,这事我有数。”
丁顺见他面色如常虽称不上有怒,却也不见得有多高兴,一颗心七上八下地忐忑,也不晓得他们陛下知晓了今日这事,会如何责怪下来。
※※※
江逸下学堂时,李然如期去接他放学。
小家伙一见了李然就笑开了。似脱缰野马般奔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告状:“爸爸,太傅竟不准我的假,他不守信用!”
李然有些纳闷:“什么假?”
“儿臣应得的五日休沐1,太傅却不允!我不要跟着他念书了!爸爸,你让父皇替我换个太傅来教,好不好?”
江逸目露委屈,李然稍稍一想就已转过弯来,了然一笑,道:“你们太傅什么时候说可以放假了,我怎么不知道?”
江逸转了转眼珠子,道:“儿臣与太傅早有约定,但凡课业得一上评,太傅便准儿臣一日的假。”他边说边掰着指头算,“爸爸和父皇不在宫中,儿臣日夜苦读,总共得了五回上评,不就应该得到五日休沐么?”
小家伙如数家珍一般,李然不禁失笑:“你小子倒一点也不谦虚,日夜苦读?真的假的?”
江逸使劲点头,抱着李然的脖子十成十一只无尾熊:“儿臣从不对您撒谎。”
“就是说会对别人说谎?”
小家伙这次倒没有反驳,只一脸无辜地转了转眼珠子,颇有些不以为意。
李然深知这小子精明得很,就没再念叨,捏着江逸的鼻子笑着问:“你想让我去说情?”
江逸灿烂一笑,喜滋滋道:“爸爸,我要五日!”
瞧阵势,仿若那五日假期已是板上钉钉一般。
李然既好笑又好气,伸手拨了拨他毛茸茸的小脑袋,道:“行了,就替你说一回人情,谁让你是我儿子。不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江逸乐得直嚷嚷。
可惜,李然这回遇上的是安慕怀。
安慕怀此人虽然不是什么认死理之人,但固执起来却丝毫不输殷尘,说起道理来更是头头是道。
李然出来时,江逸已明显感觉到事有不妙,扒着他的腿眼巴巴地望。
李然不无同情地望他一眼,继而摇了摇头,一想起安慕怀方才那番激情慷慨之词,就觉得头痛万分。
安慕怀是这么跟他说的:太子殿下对殿下有孺慕之情,臣万分理解。
只不过学海无涯,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一时松懈,很有可能前功尽弃。
太子殿下有勤勉好学之心,臣深感欣慰,只盼太子能早日养成勤勉之习,如此才能积水成流,积沙成丘,日复一日,他日必成大器。
太过纵儿亦是害儿,希望殿下莫要太过纵容太子,臣斗胆道出真心,殿下莫怪。
李然无言以对,原来安慕怀的大道理,竟能让人如此哑口无言。
江逸神色郁郁,牵着李然的轻晃,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爸爸,儿臣想休沐。”
李然有些为难,揉了揉眉,道:“你们安太傅这个人有点……严肃,这事不太好办。”
江逸嘴一瘪,小脸一垮,道:“那如何是好?”
李然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道:“那你就认真学,他一高兴,或许会点头也说不定。”
“儿臣已经很认真在学了。”
这么个还不到桌子高的孩子,搁现在正是含在嘴里宠着溺着的年纪,偏偏因为身份的缘故,从小就被寄予厚望,片刻也懈怠不得。
李然一想到这事就觉得头痛,他伸手将江逸抱起来,笑问:“你们太傅是不是一直都这副样子?
江逸不明白,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李然揉了揉眉,尽量选了个温和的措辞:“他平时也喜欢跟你们讲道理?”
江逸有些惊讶:“爸爸如何知道的?”
“刚刚领教了。”
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片刻后李然又觉得不该当着孩子的面拆他老师的台,又补了一句,“不过我看他那个人还不算太死板。”
江逸哀嚎:“如此还不算死板?”
李然失笑,捏了捏他粉嫩的俊脸,道:“那是你没见过更死板的。”
“哦。那儿臣的假?”
“他不肯放人,我也没办法,也许可以让你父皇去说说情。”
江逸直觉就是摇头,扒着李然的脖子小声道:“父皇知道了必定不会应允的,只怕还会怪儿臣,不懂收敛性情,自我放纵。”
这话说得有板有眼,却全然不是一个孩童该有的措辞。
李然疼惜地拍了拍小家伙的背以示安慰,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也对。你一请就是五天假,回去后哪还有心思读书?”
江逸忙道:“儿臣保证,必定不会如此。”
“保证对我没用,不过你这么一提,我倒想到了一个办法。”
李然眼中闪过一轮精湛的光芒。
江逸眼巴巴地望过来,李然继续说,“既然一次请不了五天的假,那干脆变通一下。”
“变通?爸爸,逸儿不懂。”
李然笑着挠了挠他的脑袋:“不懂没关系,照我说的去做。”
他凑到小家伙耳边轻声嘀咕了一番,江逸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从他怀里下来,奔回学堂去找安慕怀。
约摸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小家伙喜滋滋地回来了,见了李然露齿灿烂一笑:“爸爸,太傅允了儿臣的请示。”
“一天?”
“嗯!”
江逸欢快地点头,像只掉进米堆里的小老鼠。
李然笑着将他夹在臂下,边跑边道:“那我明天就陪你玩个够。”
※※※※※※※※※
江诀进殿来时,江逸正扒着李然在逗他那只鹦鹉,少有的开心模样。
“何事如此开心?”
他边走边问,神色温柔。
李然抬眸扫他一眼,道:“这么晚?”
江诀在他身侧躺下,伸手搂上他的腰:“有些事亟需处理。日间的事朕已经听说了。”
他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那件事你无须理会,不想见她们大可不见。朕已下了旨,闲杂人等不得进凤宫叨扰。”
边说边拿眼锋去扫丁顺,丁顺低眉顺目地垂首站着,大气也不敢出。
“朕吩咐你的都忘了?”
这一声突如其来,语气虽说不上严厉,却无端让人生寒。
丁顺吓得噗通一声跪下,一叩首到地,支支吾吾地也不知道如何为自己开脱,一眼不敢偷看江诀的脸色。
李然伸手拉他起来,侧脸望向江诀:“你吓他也没用,那事我都已经听她们说了。何况那么多人一起过来,不见也不是办法。”
江诀见他神色间似有不快,正要解释,冷不防听到那只白头鹦鹉学舌似地叫唤:“爸爸,爸爸,母后,母后。我想你,我想你。”
江逸惊奇地咦了声,回头喜滋滋地望着李然笑:“爸爸,它会说话。还是学我说话。”
李然笑,挠了挠他的头,神色温柔宠溺。
江诀将这一大一小的神情看在眼里,颇为动容,抚了抚李然腰间长发,讨好道:“听说逸儿向慕怀告了一日假?”
“你不是很忙?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他神色平平,一副无喜无忧的淡然模样。
江诀就无端觉得心中没底,甚至有些忐忑。
---------------------------------------------------------------
附注:休假即休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