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一桌石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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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市的店铺早已打了烊,街头墙角夜鸣的草虫与蟋蟀们聒噪起来。陈皮抡着酒肆里拿来的擀面杖,第五十次敲在门上。

“五十一。石榴你给我开门,再不开,翻墙了啊!”陈皮又敲了一下。

石榴扶着墙在里面应道:“听见了。陈皮,你敲胡旋鼓呢?总得让我穿衣趿鞋吧……马上就过去,别敲别敲,木门扇敲出坑就给你画张像贴上去补。”

门外又是咚咚锵锵一通捶门声。

“听听,外面是你温良恭顺的新妇。”石榴绕着衣带挽出结,笑拿他信上那句“温良恭顺”去戏讽小槐子。

姜槐伸手在她鼻梁上刮了一下:“你不在时,她的确温良恭顺。你一回来,陈皮有了倚仗,胆子野了啊。她敢敲破我的门,还不都是因为你接管了这院子?任她敲,不着急。慢慢走,别崴了脚。”

小半个院子平平整整连个坑都没有,求崴脚都求不来。石榴笑他过分小心,从床下拎出一双乌靴套在脚上,踩小船似的施施然站了起来,准备给陈皮开门去。

“腰酸。”石榴揉揉腰,下一步会是背痛腿抽筋么?晚上得补一补钙才行。

门栓撤到一旁,石榴左手扶门右手揉腰,里面系着陈皮的长裙,外面披着小槐子的圆领衫,叫陈皮赶紧进来做晚饭。

“重色轻友,晚饭没有。”陈皮关好门,对石榴贪欢将她锁在门外这件事耿耿于怀。

石榴正踢趿着往厨房那边走,听见陈皮这么说,顺手掀起袍子下摆叫她看里头的长裙:“我可是先穿的你的裙子。小槐子的衣裳只披在外面。重友轻色,你说反喽。”

“说不过你……唉,没有我,你们这对鸳鸯岂不是要饿死。”陈皮摆摆手,抱了一束柴禾添到灶中点上,跟石榴汇报她酒肆的情况。

厨子手艺一般。反正陈皮没看出他哪点儿技艺好,迟早要被客人吃腻。帐上大约被支走了一旬的流水,账房说得再攒两旬流水才能补上这笔亏空去伐树。

“不过我告诉他以后不用砍槐树了。”陈皮洗了手,放好桃木板熟练地剁着小葱。

石榴在一旁挽起袖子择菜,听完陈皮的评价后,认真琢磨了一会儿司膳坊这块招牌的利弊,说:“那间酒肆本只求个温饱,养得住我与哑师傅再捎带着砍砍树而已。一应事务我都交给大空去历练,他人生地不熟的,能办成现在这样子很不错了。若为着银钱,你去帮厨,打上司膳坊的招牌足矣。每月逢五、八之日,特供宫廷膳食,不愁不赚呐。”

“陈皮,给自己攒点嫁妆?”石榴怂恿她接下这份差事。

陈皮摇头不肯答应,她怕砸了招牌。两个人聚在灶边交头接耳嘀咕片刻,决定请七娘出山,把现在的那位厨子换到城外庄子上给果农们做饭。

“堂堂司膳在地里煮大锅菜,简直是浪费!”石榴不明白罗公公为啥不开食肆。

“不浪费,罗公公还是堂堂尚工哩,够品阶吃七娘的饭菜。”陈皮从柜中取出一扁匣。

匣中依次摆着大小木模子与薄铜片箍的成套形状。石榴拿了个木模子,瞧出刻的是开口石榴。她郁闷地指着一匣子工具问陈皮:“你们天天用这个?”

“对,自从小槐子负伤回长安休养之后,我们天天拿它做饭。”陈皮擀薄了面,选出一个铜皮围成石榴造型的模子,双手按着压下去,一边飞快在案板上扣出核桃大小的面片儿,一边向石榴致谢:“从汤中牢丸悟出来的,多亏你在宫里时教我用铜片圈模。”

先前有一回学牢丸,就是后世的水饺,她们擀皮总不够圆。石榴就图省事从哑师傅那里寻了个铜模子,先擀出面皮,再按模去扣,一下一个,保证又圆又整齐。陈皮记在心里,等小槐子说要做这样那样的东西来吃时,她找匠人打了一套姜家专用的。

石榴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石榴形面片儿飞进滚汤中,悔不该当初啊……

这天晚上,姜家桌上摆的饭菜是葱花清汤石榴面、百合石榴片煎狍肉、海石榴纹琉璃盏盛的莲蓬豆腐、青石榴莴笋炒紫菘。

碗里石榴形面汤,盘里石榴形菜肴,拿筷子的石榴踌躇再三,下不了口。

“咱往后别这么吃石榴,行不?” 她很乖巧地舀了一小勺豆腐送到小槐子嘴边。

“不行,这样吃着有胃口。”一家之主拒绝了石榴的请求。

陈皮很豁达地劝她:“司膳坊走出来的人一定要勇于牺牲奉献,你看我,陈皮,被煮了炖了佐味了,该怎么吃饭还是怎么吃饭。”

“……好吧,我献了身献了心再献名字。”石榴委委屈屈地给小槐子挟菜。

不过,第二天桌上的饭菜就恢复常规了,那套烹饪工具被束之高阁。陈皮把这变动的原因归结为:石榴向小槐子吹了枕边风。

石榴和哑师傅住在西市的日子很悠闲,挪到东市后,三个人的日子忽地忙碌起来。不但石榴忙,陈皮也被石榴支使着忙到团团转。先是找木匠给小槐子做了件“轮椅”,锯掉姜家和对面酒肆的所有门槛,以方便石榴推上小槐子到处走动。派了小伙计给罗公公和哑师傅送信,接回七娘来掌勺。还要满市里挑选布料、裁制嫁衣、购首饰、添妆,粉饰新房,将家具按着石榴的意思重新摆放。哑师傅来看过一回,又指出不少需要改进的地方,这一折腾,又给闹大了,哑师傅瞧不上那些金银饰物,非要罗公公想法子托人进宫把她埋在藕塘旁边的私产给挖出来。两位老人便日日聚在一处商量。

石榴每天一睁眼,要女为悦己者容,精心挽髻簪花;要照顾小槐子,悉心为他穿衣穿袜;还要照顾她的酒肆,从钱掌柜结识起,举着颜家和姜家的旗号,与姜槐一起四处拜访,同多位食肆掌柜有了往来;尽管忙里偷不出闲,郡王那边的信件到了长安她也不能落下。反正都算不上什么大事,夜深人静时,她爱赖在小槐子怀里慢慢地去琢磨郡王所言之事可有疏漏,依着女性天生细腻缜密的心思,为他提出一些或许能够有所裨益的看法。

“夫呀,吃醋么?”石榴折好洛阳来信,随手拿信皮扇熄了红烛。

“不吃醋,一字一句我都看得清楚明白。”姜槐面色红润,笑容标准。

“你心里没我了……以前都吃醋的。”石榴扭头撅嘴。

姜槐笑着换了个手捂在她腹上,另一只手笼住帐上垂着的熏球,为握取那点儿袅袅暖意。他今日见石榴来月事抱着锡壶暖腹,虽不是盛夏季节,仍热出满头大汗来,便让她抛开锡壶,改为以双手为她暖腹。“腹痛好些了吗?要不然找个擅长妇人病症的大夫调理调理?”

“没事,都这样。小槐子,我觉得你很会伺候人,确实比刚才舒服很多。”女人啊,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男女不平等……

“至少我还有这样用处。”他掖好被角:“睡吧,明天纳吉,有你忙的。”

石榴闻言,想起明日是男方送聘礼、女方回礼、问吉定婚期,三件事凑到一起办的日子,转过身说:“我们不用操心,你爹和我师傅出面就行了。明天先到酒肆对帐,然后雇辆车去你送我的糕饼铺勘察周围环境。吃过午饭出城摘果,我还没见过你家庄子呢。”

这时节,青桃子差不多能摘下来糖拌了。农夫果园有点甜,一定得去看看。

翌日,石榴推着改造过的轮椅,和姜槐进了酒肆。时辰还早,灶上只有一位回纥厨子在收拾炭盆准备烤羊肉。七娘今日算她的娘家人,同哑师傅一起守在西市。

“早,昨天生意还好吧?”石榴叫来账房和大空,四人围了一张桌子,摊开笔墨对帐。石榴略扫了一眼,将账目交给小槐子去学,她则执笔蘸了墨在纸上涂涂画画,同大空商议给胡姬们订哪些舞衣会比较吸引客人。

“你看,就是这样紧裹在身上,只露出半截小臂,其它地方都裹得严严实实,胸脯子也不能露出来。然后端着盘子上菜温酒,发髻缀一条长长的流苏,客人们会喜欢吗?”石榴想让店里偶尔换换风格,比如说,大家都在露胸的时候,换旗袍。

大空点头,同意做出来试一试。两个人又讲了一阵子,差不多全都定下来了,石榴把手稿交给他。见小槐子正试着拨算盘,笨拙地一枚一枚去推算珠,她挪凳贴过去把小手覆在大手上,握住他的手指轻拨过去:“你都快捏碎算珠了,放轻松,算这些红珠子就跟数糖葫芦串儿似的,不难。”

大空收好草图,扭头看到石榴跟二空相视一笑满眼爱意,低头看到桌面下二人的手很自然交握在一起。连日来,这情形出现过无数次,次次都叫他心里不是滋味。

为什么主人会如此爱护这个残废呢?!

他咳嗽一声:“还有些事,您能随我上楼谈吗?”

石榴应允,拍拍小槐子的肩膀以示鼓励,跟大空一起到二楼雅间。大空闷头坐下了,石榴瞧着他皱眉叹气的,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不方便在人前说的难处:“尽管说,力所能及我帮你,力所不能及我也会想法子帮你,别害怕,只要不犯法,在长安没人能欺负我们。”

“您不去天竺了,对吧?”大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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