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自己多虑了？但愿如此吧！石榴放下银针，这果子，从里到外，全都试过一遍。为防止物性相冲十八反，连最后的成品也谨慎对待了，应该没有问题。

没问题就好，凭你吐蕃有哪些大过天的阴谋，只要别牵扯到司膳坊诸多亲友。

哑师傅投给她一个安心的微笑，双手将银碗置于绕花枝的覆莲托盏，递给身边的老公公。试膳太监早已候在一旁，接过冰碗，盛出几勺。

只见那个试膳太监细微程度比石榴更甚。先尝各样佐料，再品汤水。连那浮在碗中的冰豆果籽，都被挟了一粒出来，小心送入口中，舌间抿过确认无毒后，掩袖吐在盂内，漱口等着下一道菜。试膳太监轮值一次酒席要试无数道菜，都是尝了吐掉的，一为规矩摆在那，不能跟皇上同享；二是为了胃着想，女皇可以挑着捡着吃，但他们必须都得尝，全咽下去那得撑死。

石榴在一旁松了一口气，果然人家是专业的。有这样的试膳太监在，估计没人能投毒。石榴随着哑师傅退到一边。路过吐蕃使者时，稍侧头看了他们一眼。

就是这些人，没事瞎画什么暗号呀！害得她提心吊胆这么久，神经都要衰弱了。

石榴以眼神略作抱怨，腹诽了这些使者一番，。然而吐蕃使者完全没把重心放在这个无关紧要的宫女身上，他们正注视着女皇，脸上的笑容十分得体。

七娘已经领着两个坑饪在为第二道清蒸雪仙果作准备了。

“小司膳献艺，清蒸雪仙果——郭坑饪献艺，雪仙海参扒花肘——”老公公继续唱单子。那边灶上也忙碌起来，礼箱中的雪仙果一个一个被取到案上，等待被做进菜中。

“圣神皇帝！雪仙果之精华，全在雪山冰冷的顶峰长成，是最圣洁的珍奇，吃了它的雪籽，能令人返老还童容颜永驻。用火来烹饪这样冰雪圣洁的雪仙果，简直是暴殄天物！”吐蕃使者又站出来，反对坑饪们糟蹋他们神圣的果子。

上官婉儿已将冰碗奉上，女皇正拿起小汤匙要舀来尝尝。听吐蕃使者此时进言，她既没回话，也没停下动作，自将汤匙搅进碗中，拨弄着那些晶莹剔透的雪仙果籽。

真没规矩……没看见我们女皇要吃东西了嘛，打扰女士用餐很不礼貌哎。石榴本已走过了吐蕃使者身边，这时忍不住又回头鄙视了他们几眼。

目光落在吐蕃使者微微颤抖的衣袖上。他在紧张？刚才不还笑得很官方很外交吗？除非，他担心或者期盼的事情就要发生。

望向冒着冷气淌了一地冰水的礼箱，石榴猛然间悟了，脑中迅速生成一条清晰的线索。

抵达洛阳才调集到大量的皇室储冰来贮存雪仙果，他们一路运输时，如何解决冰的问题？

既然沿途无法筹到足够的冰，那么雪仙果是到了洛阳以后才被假冒伪劣出来。

果有皮，常温也能搁上十天半月，所以他们要冰来存的不是果子，而是果中那些晶莹的冰豆！

人工镶入冰豆假造奇果进贡，并不为过。

然而不让哑师傅划碎雪仙果的籽，说明那冰豆必须保持完整。

强调果籽的神奇之处，说明吐蕃使者一直在有意强化概念，利诱武皇去吃冰豆。

阻扰七娘清蒸红烧雪仙果，是为了余下的冰豆也能处于冰冻状态。

一切都围绕着一个字，冰。

有什么投毒途径是银针百般试不出、试膳太监尝不出的呢？

藏于冰中……

石榴狠狠盯住吐蕃使者，他一定在每个果子里的每颗冰豆中央藏了无色无味的剧毒。

冰化为水，需要时间。这个时间差，便是吐蕃使者的胜券所在。

但是石榴没冲上去救驾。她跟着哑师傅站到一旁，琢磨着，如果自己不说出来，武皇也不会死，这事百分百不会错。那武皇应该没吃这碗毒冰，或者是搁了一会儿，冰化了，银碗显出毒来，令吐蕃使者罪行败露？反正没有她的事情。

算准“若有毒则全部果子都有毒”之后，石榴不惧如何证明哑师傅的清白。这果子是众目睽睽之下由吐蕃使者进贡上来的，他想抵赖想跑也来不及了。

石榴静静立于一边观望，在心里得意地笑：哼哼，吐蕃君快要悲剧了。女皇是毒不死的。你们那儿现在谁作着赞普呀，真短视。应该好好的学一学松赞干布，娶个文成公主多么划算，大批的嫁妆，大量的手工艺匠人，不比打仗好许多么。

七娘见皇上没发话，而吐蕃客人似乎不满意她的清蒸做法，只得停下来，候在灶台后，等待指示。明堂上一时静了下来，大家都等着女皇品尝完吐蕃贡果之后再开席祝酒。

武皇搅了搅冰碗，搁在席上。太冰牙了，她不爱吃。端起金樽，示意大家尽情畅饮。又指着冰碗跟婉儿说了两句，婉儿招手令太监将它赐到临淄郡王席上。

“司膳，皇上说不能清蒸就凉拌吧，拿出你们看家本事来，别重了样。”上官婉儿笑着告诉七娘。两边的乐班奏上乐，席间重新热闹起来。

石榴眼瞅着那一碗有毒的蜜水被老公公端走，眼瞅着吐蕃使者面露颓色，把希望寄托在七娘的凉拌□□上。毒不死武皇，毒死几个重臣王公对他们而言也不错。

追随着老公公的脚步，石榴看到了席上的李隆基。头一道雪仙果被赐给了临淄郡王。又眼瞅着他谢恩后舀了一勺咽下去。这厮也不会死，对吧？停下啊，笨蛋！

然而这一次无论如何劝说自己“不会有事”都站不住了。石榴从旁边案上随便端了个碟子，装作上菜的模样，悄悄跟在挪过去，跪坐在李隆基旁边。

“别吃冰块，有毒。”石榴没理会他刀子似的目光。

李隆基却特意舀了满满一勺冰豆，在石榴面前晃了晃，悉数吞下，低声道：“我中毒了，待会儿找个偏殿，你来疗伤吧。”

“自寻死路，吐掉。”石榴端起酒壶作掩饰。死到临头了还有心思跟她开玩笑，含在嘴里就以为别人听不出来了？

“你师傅做的？”李隆基举袖掩口，将压在舌下的冰豆吐回去，饮了一杯酒润喉。试膳太监尝过没毒，那么他尝一下又有何妨。“这冰很咸，不好吃。”

咸的？石榴一愣，吐蕃人居然还加了盐！仔细数清楚十二粒果籽一颗不少，才把它撤到一旁，欲仔细说给他听时，被一把揽进怀里了。

“别动，武三思在看我。”李隆基自斟了一杯酒，递到石榴唇边，小声说：“你也有份？”

石榴不敢旁窥，亦担心七娘做好凉拌菜之后其他大臣遭殃，顺势偎在他怀中凑到耳边低语：“吐蕃人所为。我在宫外见到冰车上刻有暗号，你所尝的冰豆又是咸的，必为盐水制冰藏毒无疑。此冰最难融化，不易发现，银针和试膳都试不出来。送这份功劳给你，你去揭发吧。只消拿热水一浇便原形毕露了，趁第二道菜还没做好，速去。”

陈皮远远地看见石榴，忙对正在切葱花的七娘使眼色：瞧，石榴果真一刻也舍不下郡王，还在明堂上呢，就跑过去诉相思了。七娘会意含笑，郡王似乎待她很不错嘛。

“我若揭发，那几个姓武的会扑上来借势泼脏水。你也别去，省得惹事。”李隆基亦贴紧石榴，窃窃私语。“待会儿毒死人，自然案发，那菜会按着席次先呈给番国王公们享用，多折损几个还能替皇奶奶省点兵马。”

“太损了。”石榴不得不赞同这厮确实比自己虑得深远。

她扭头往对面席上望去，想看看哪几个倒霉蛋要死于吐蕃人手中。这一看不要紧，第一排第一席赫然坐着可汗和小曦皓。

“我得过去提醒可汗别吃，他是个好人。”石榴意欲推开李隆基到对面去。

“他好人？石榴，你知不知他常常赠送大批战马给崔家？崔玄ズ退拘躺偾湓喊档乩锔昴潜哂欣赐＜幢闼且椿誓棠蹋哺谜驹诨仕谜獗摺n腋竿醪攀腔仕茫皇锹昴俏弧？珊顾啦蛔阆А！崩盥Ы羰瘢餐蚨悦妫趟阕拍男┤烁贸匝┫晒

政治关系果然很复杂，听起来就头痛。石榴想了想，还是决定救人。“怎么收服崔家和袁家是你的事，我没那心胸，我妇人之仁，见不得好人冤死。可汗多爱妻呀，要不然你也找个姑娘嫁过去，跟他换点战马来？”

“……姊妹娇贵，岂可嫁到帐篷里吃苦。”

“我能吃苦，您放开我，让我到可汗那里替您争取点老马病马。”石榴急着要过去报信。

“别逃，留下来辅助郎。郎需要你，不光是这里，还有这里。”李隆基指指心窝，又指指脑袋。

七娘的凉拌菜已经点缀好了最后的装饰。陈皮端着木托盘，稳稳地朝向无敌也拔了豆可汗之席走。小曦皓正坐在他爹腿上拍着手笑。

石榴再无时间跟郡王理论，小孩子是无辜的啊！情急之下，抓起冰碗，倾进烫酒的银旋子里，高声尖叫：“啊啊！有毒！”

热水一激，冰豆仍未化开，银器仍未发黑。

石榴一见，暗道糟糕，若料错，或者此冰另有蹊跷热水难融，她今天就别想活着走出明堂了。喧哗惊驾、诬蔑蕃使、谎报有毒……随便哪一条都够死上三四遭。

石榴立即伏地，不停地说着：“婢子有罪，失手将冰碗打翻，婢子有罪。”

在司膳坊时，为防冬日地滑，七娘让她们以盐粒洒在石阶上。这种掺足了盐的冰水很难结冰，而一旦温度低到连盐水也结冰，那必须把它们全都铲走，因为越难冻住的盐水，也越难融化。

唯愿在被拖下去杖毙之前那冰能赶紧化了……

旁边席上已纷纷探头来看。

李隆基甩袖覆在酒旋子上，镇定自若：“有毒。”

另一手则攥紧了石榴。若无毒，明堂之上，替你遮谎，便是你欠我。若有毒，还是你欠我，欠我一个替你争取冰融的人情，欠我一个掐掉崔家战马源头的大好时机。

“石榴，欠我的，要留下来慢慢还。”趁着混乱，耳语如斯。

再移袖时，银酒旋已经微微泛黑。围过来的狄大人忙取银箸搅动，冰块彻底融化了，在水中滋啦啦冒着泡，眨眼间已将银箸蚀成乌黑。

“冰中有毒。”狄大人倒吸一口凉气。

李隆基扭头喝道：“来人，擒住吐蕃来使，贡果有毒！”

“圣神皇帝！我们是冤枉的！”吐蕃使者一口咬定他们的贡果没有问题，指着那个高喊有毒的宫女控诉：“她陷害我们，请圣神皇帝明察。”

石榴此时一身轻松，不怕有毒，就怕没毒啊，您都抱了必死的决心下毒了，何必垂死挣扎。可惜了，雪山顶上结不出这样的果子，假冒伪劣没好下场。她感激地冲郡王笑了笑，离席从容禀道：“宫婢不敢陷害尊贵的客人，恳请以热水浸泡贡果验毒。”

不消武皇吩咐，早有有上前替临淄郡王换下沾了毒的衣裳。雪仙果被一个一个剖开投入热水之中，毒素立现，众人愕然，再迟一步，那些凉拌毒菜就要呈给他们享用了。

不过是一愕然的工夫，明堂已被清理一新，吐蕃使者自然被请到别处“款待”。七娘迅速撤了灶台，另捡时蔬整治新菜，流水一般布席压惊。歌舞姬们涌上来展示着曼妙的身段，舒缓酒宴间被打断的欢庆气氛。

石榴退到李隆基身后，悄声说：“替可汗和小曦皓谢谢你。”

“本王今晚收谢礼。”郡王整毕衣冠，端起酒杯，满面春风。你救我一命，如此光明正大堂而皇之的理由向皇奶奶讨你，我岂能错过。

“小心喝醉。”石榴白他一眼，频频后退，打算溜之大吉。到目前为止，逃跑算得上是她第三娴熟的技巧，还没有逃不掉的时候。

要不然怎么说“三十六计走为上”呵，古人都说了逃跑最好用，石榴焉有不跑之理。

“不会醉，这杯酒我不喝，是祝给皇奶奶，讨你用的。可远观，可近赏，还可解毒，此石榴，本王早就该摘了。”郡王哈哈大笑，命左右侍卫拦住她，起身准备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