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外，官道上进城出城的车马络绎不绝。

石榴跟在慕容宣超后面，来到一片毫不起眼的灰帐篷营地。营地中央堆着大石块，围成四尺阔的火灶，铁锅架在木支架上咕嘟嘟冒着泡泡。五六个胡装男子手握铁叉，或立或坐，围火烧烤。然而铁叉之上，串的不是肉块，而是烤到黄澄澄的细面炊饼。

“可汗……您就住在这儿？”石榴惊叹于可汗生活之艰苦朴素。

“偶尔住。”慕容宣超钻进一顶帐篷里，顷刻就换了一身正经装束出来。大大小小不知名的宝石缀满项链和腰带，连臂上都戴了许多金佩饰。日光之下，险些晃花石榴的眼睛。

“帮主，咱们帮真有钱。”石榴肃然起敬，真人不露相啊，这么多宝贝，开家珠宝铺子绰绰有余。闲坐烤炊饼的那几个见可汗换了衣裳，自动放下炊饼，簇拥在他周围护卫。

一行人又走了一截，才见到属于可汗的结五彩青毡大帐。可汗让身后的仆人把石榴领去做饭的地方，又拨了一顶小帐篷供她休息。自己则回主帐中遣人到城里取冰，安排妥当后去见妻儿。

“父亲！带曦皓去猎狐狸！”三岁的二儿子曦皓已不满足于在帐中跑跳。他想要跟着哥哥一起和父亲到外面玩，然后母亲就有数不清的暖和狐裘过冬了。

“曦皓，今天给你猎回来一只会做甜点心的石阿姐，待会儿吃绿豆娘。”可汗伸手抱起他在空中转了两圈，逗得小曦皓咯咯直笑。

“阿姐也是中了箭的狐狸吗？她的尾巴一定很漂亮，父亲猎回来的狐狸都有漂亮尾巴。”慕容曦皓骑在可汗的脖子上，手舞足蹈。

崔氏在一旁笑着纠正：“曦皓，狐狸是狐狸，阿姐是阿姐，石阿姐就像仆伊娄康和仆兰一样，是服侍你做饭穿衣的仆人。你可以唤她仆石。”可汉带回来的女人，除了仆人还是仆人。

慕容宣超的妻子是与唐联姻娶到的博陵崔氏女。崔姓，除了皇族李家和皇戚长孙家之外，第一流高门士族，氏族志上名列第三。

每个耀眼姓氏，单单依靠功名场中的男族人们，撑不起。崔氏深谙各士族闺中女儿的使命，嫁出去，嫁到能荣泽门楣的地方去。当堂兄来询问是否愿意与可汗联姻时，她毫不犹豫点了头。

“石榴不是仆人，只在这里借住。她的男人会来接走她。”可汗放下儿子，撵他出去，唤了仆役看着。回帐掏出一个小巧的香囊，递给崔氏，腆着脸说：“买给你的。”

“谢可汗。”崔氏双手接过，眼窝一热，终未落下泪水。他虽知冷知暖，终究是个蛮夷，貌丑人粗，怎能与温文尔雅的堂兄相比。光是看到那两排东倒西歪的牙，崔氏就反胃。

然而身为博陵大族之女，无论多么反胃和排斥，崔氏依然举止得体，作着可汗的妻子，为他生养儿子。好在孩子们相貌都随了娘。这大概是她住在这个帐篷里唯一顺心的事。

“这趟没法带你回博陵，但你的亲人们我已命人去接来洛阳相见。明天咱们搬去驿站等候，不必太挂念他们，我每年都送去成群的骏马。”慕容宣超呲牙笑了笑，向妻子张开双臂。

崔氏温顺地依偎过去，替他宽衣解带。

反胃也要忍啊，堂兄说过，吐谷浑可汗尚有余部可以借力。崔氏衣衫褪尽，闭上眼，熟稔装出可以令慕容宣超满足的低吟，心中默念着，这一声是为了家族，下一声是为了堂兄……

离主帐百十步远的地方，石榴正在和面。她手边放着帐篷里挑出来的奶酪，但石榴不确定这种奶酪能不能烤披萨。旁边的石堆灶上异香扑鼻，一位粗壮大娘熟练地做着胡炮肉。

“好香呵，大娘，您做的绝对比宫里坑饪好吃。我闻着味儿都忍不住咽口水。”石榴扭头看着大娘将胡椒和葱姜调入羊肉中。她吃过这东西的宫中改良版，感觉也就是那么一回事。现在瞧见了正宗做法，自然不肯错过偷师的机会。

大娘只当石榴以后也要与她共事，一起为可汗做饭。当下热心地教起这个未来的帮厨来：“宫里做的胡炮肉可汉带回来过，差远了。一嚼就知道是老羊，光切瘦肉了，连点油星子都没有。”

“老、老羊？”石榴回想起陈皮学这个菜时，跟她唠叨了好几遍那些才养了一年的肥羊肉是如何嫩、如何好切。到了吐谷浑大娘嘴里，就成了老羊？

大娘抓起案板上的半成品，说：“六个月大的羔子，我都嫌老。”边说边示范，花椒胡椒和荜拔这些调料每一样该加多少，豆豉该选哪种咸度的，瘦肉里要混上肥肉。

石榴停下手中活计，看着大娘把灶中火灰拿铲子挖开，置入搁羊肉的铜器，盖炭添火闷上。

“可汗一家过得真滋润，伙食比宫里还好。”闻着香味，石榴不由自主地感叹。大娘也点头赞同，说可汗对他的汉妻百依百顺，在外面遇到好吃的饭菜一定带回来共享。全吐谷浑的女人都在抱怨为什么自己不是帐篷里的那个汉女。

肉汁香气四溢，火光灼人。石榴擦了擦汗，和这位大娘边干活边聊天，不多一会儿就打听到许多“可汗帐篷里的事”。从崔氏到她的俩儿子，大娘一讲就是半天。

待胡炮肉烤好，石榴如愿以偿分到一大块来“尝尝”。她将自己做的奶酪酥饼放好，又备下作绿豆娘的用料，只等冰车运来冰。

“冰车怎么还不来呀？”快到中午，石榴有些困了。毕竟一天一夜没有睡，身体又不太舒服，干了会儿活，吃饱肉卷，倦意自然涌上来。

大娘拿抹布清理着灶台，听说冰车二字，想起近日她得知的新鲜事，谈兴未尽，跟石榴说：“妮子，你知道吐蕃这次打败仗不？”

“知道，可汉来洛阳不就是为了参加大宴嘛。”石榴无处可坐，只好斜倚着案台。

“嘿，我听说呀，吐蕃败后为求皇上止战，这次大宴要进贡一批秘藏的国宝，珠宝比斗大的夜明珠还耀眼，药材比千年灵芝还珍贵。”大娘也倚到石榴身边，一五一十讲起她在洛阳城外的各个番使帐篷里听来的小道消息。

其实也非有意打听，帐篷里的厨娘们都要进城买肉买菜，有时候搭个伴同行，路上总会闲聊几句。聊多了，无意中也就知道的多了。

吐蕃带来的“雪仙果”头一次被当作贡品，关于它的食用方法和烹饪方法，在各个番使的厨娘帐篷里是时下一大热门话题。慕容宣超的厨娘也不例外，身为厨娘，她对如何发挥雪仙果的最大食用效果很感兴趣。

据说雪仙果只有攀到雪山顶上的勇士才能摘到，食之令人青春不老，容颜永驻。这种仙果是天神在雪山上洒下的种子，一年长十二寸，直到长够十二年，才在十二月份里开花，开满十二个时辰，便凋零了，花房孕育出拳头大小的果子。果子中有十二枚晶莹剔透的晶粒，它是天神用来记录时间的绳结。

每次结果，人间已度过了十二年。倘若取走它，便能从天神那里获得十二年的光阴逆溯，人的容颜也会焕发青春，不再衰老。

当第一枚雪仙果被摘回来，无人能识。吐蕃赞普的血祭师翻开典籍，确认了它的地位，将其依照典籍所记载，称为“雪仙果”。赞普曾派大量的勇士攀登雪山去采集，存在冰盒里。这次战败，贡品中就有一车雪仙果。

“不可能吧？”石榴自动剔除了那一段谁知道是胡诌还是瞎编来糊弄武皇的天神传说。“雪山顶上全是雪啊，雪下是石头和硬邦邦的冻土，怎么可能长仙果。”

“妮子，你没去过，不知道。恰果苏巴，就是你们汉人说的雪莲花，一生下来就长在雪山上。寒冬冻死了人，都冻不死冰雪下面的雪莲根。到了七月里，一株一株生出淡绿色的花苞，美极了。”大娘双手合十，比出一个硕大花苞的模样。

石榴点头，雪莲花确有美容药效。司膳坊的膳食单子里就有好几种要用到雪莲花的菜。比如说祛斑补身子用的雪莲乌鸡煲、养肝用的山药雪莲炖乳鸽、曾经呈给诸皇子补阳用的雪莲姜红花甲鱼汤……不过那都是切碎了炮制好的雪莲花。鲜花长什么样子，石榴没见过。

“大娘，雪莲花真的是在雪地里开花的吗？”石榴好奇地问。她总感觉低于零度，植物就无法生长了。大自然再怎么神奇，最基本的自然法则从未变过。

大娘摊开手，很和蔼地笑着告诉石榴：“我见过的雪莲花都开放在雪水消融的七月。再往积雪高处，我就无法攀上去了。也许上面还有更珍贵的雪莲花。”

石榴也摊开手，就说嘛，根在雪里没冻死已经很神奇了，不可能在寒冷的十二月开花结果。雪仙果，假冒伪劣产品。靠大量的冰储着，说不定武皇吃了还会闹肚子。

“大娘，我先去歇歇，冰车来了您喊我。”石榴倦极，打着呵欠躺倒在小帐篷里。

吐蕃派来的使者已经很多天没睡过囫囵觉了。鸿胪寺和驿站被他们整成冰窟来存放贡果，日夜看守。一个红衣侍卫掀开稻草察看冰车，手起手落间，冰上已被作了标记。

俱妥，速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