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定鼎神都，天邑繁华地。

进了“宝剑直千金，被服丽且鲜”的洛阳城，岂有空手归的道理？石榴摩拳擦掌，在客栈里换上干练胡装和软底靴，折好两大块包袱皮，准备大肆扫购一番。

日中，击鼓三百声，市开。

挑竹担的、推独轮木车的、赶毛驴的、摆地摊的……各种小本生意商贾都涌入市中，以求抢占一个好位置。抢不到的人便出些钱，赁下临街铺面前的空地，摆好货物，亮嗓子吆喝起一天的买卖来。麦子还美熟，农闲，连老妪都衲些褙子乌靴来赚几百钱。

石榴怀抱一匣子土仪，肩扛各色布料，手执数串烤肉，满头大汗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被她雇来作向导的客栈店小二累得直喘气。女人啊，逛起街来真是疯狂。

“姑娘，您慢点儿走，今天逛不完，明天继续逛嘛。”店小二实在搞不明白，买绸缎去两三家逛逛就足够了，这位客人至少逛了十几家，他开始后悔贪图那点赏钱出来带路了。

店小二肯明天再带她来，石榴可一刻也不愿浪费。因为太阳落山前七刻，这里会击钲三百声散市，许多流动的小摊位只能赶在坊市开放的时间交易货物，逛街买东西当然要趁热闹啊。

“再多逛一条街，我请你吃冰。”石榴边说，边迈进街边的店铺内继续扫货。熬了这么多年，头一次出宫逛街，太值得纪念了，一定要多买点纪念品才行。更何况除了绫罗绸缎、金银首饰这些在宫中见惯的东西，基本所有市井货物对她而言，都是新鲜出炉的古董。

石榴看着满大街的货物，就像看着一座卢浮宫。全都是货真价实的古董呦！

随手从店里拿了个瓷花瓶端详，这要是搁后世的拍卖会上，那得多少张□□才能买到……她清楚地记得，一件清乾隆的洋彩锦上添花“万寿连延长颈葫芦瓶”，轻松拍出上亿港元的天价。

再看向手中年代更古老的唐朝花瓶时，石榴目光炽烈，如同握着两亿港元。买！

此刻，洛阳就是一座向石榴敞开大门“无限量供货、任君选购”的卢浮宫。

店小二永远也理解不了石榴这会儿的感觉：徜徉在卢浮宫里，身边围绕着各种肤色的国际友人，卷发胡人和黑肤昆仑奴应有尽有，大家兴高采烈地谈论着某样瓷器价值几何、花纹是否美丽有艺术性、做工多么精细。而石榴完全不需要担心法语不地道……

“我该端上一杯葡萄酒，好好享受这样的日子。”石榴在胡商堆里显摆了一下她的汉语如何流利之后，拉着店小二走进酒肆。

尽管早对胡姬跳舞的情形有了预想，当亲眼看到碧眼大波浪卷儿的波斯美女在酒肆中殷勤劝酒，扭着柳腰飞旋如风时，石榴仍旧忍不住坐下好好地欣赏了一支舞。

这一坐，钱又变成了东流水。高昌葡萄酒、大食龙膏酒、三勒浆、香喷喷的胡麻饼、毕罗饼、还没到秋天螃蟹肥的季节，却掺了蟹黄的小肉包、阿月浑子果仁、进店里来兜售的西域宝石、契丹璎珞、龟兹特产……刚过中午，石榴的荷包已空大半。

“姑娘，您又逛了一条街了，咱们回吧？”店小二叫苦连天。

“先请你吃冰。”她停在一个生意很红火的冰樱桃摊子前。

卖冰的蒯人们一面将甘蔗榨出甜汁来，一面舀了碎冰，做成冰凉解暑的甘蔗水。再将小核多肉、栗子般大的大樱桃摆进碗中，当街吆喝起“冰樱桃，三十文呦！”牵骆驼的胡商讲着拗口的洛阳话，围在摊前挑选合心意的冰果子。

“来两碗，多搁些樱桃。”石榴把购来的货物堆到凳上，取帕子擦了一把汗，盘点战利品。哪些适合送给哑师傅，哪些可以进献两位妃子，还有罗公公的份也得预留出来。既然买了，顺便托小槐子往洛阳宫里给陈皮和七娘她们稍些胭脂。礼品单子越列越长，她拣点一遍，懊恼地发现，血拼来的这点东西，根本不够拿去分。

石榴归完类，给包袱打上结，殷勤地把自己面前的冰碗也推到了店小二面前，邀请他吃完冰樱桃以后再带她逛逛：“咱们都走了一半了，干脆全逛完吧！”

店小二委婉推辞道：“姑娘，小的回去以后还得抹桌子扫楼梯，实在不能耽搁太久。”

“我可以再付你点儿钱……”石榴捏捏瘪荷包，后悔没带多些。

吃完冰樱桃，又逛了一条街。店小二两腿发软，不得不放弃赏钱，采取一劳永逸的法子，将石榴带到经籍铺里，招来店主人，要了一份洛阳地图。

石榴捧着地图，热泪盈眶：“店家，您这里货真全，连这样的好东西都卖。”

手中的地图上北下南，经纬分明，将洛阳街道标注得一清二楚。石榴原以为这种东西只会出现在将军们议事的案几上，像偷地图献地图这种情节不是常出现在史书和电视剧里么？她万万没有想到民间有卖，有地图就不怕在城里迷路了。

“职方司新绘新印，最新制的版。保管您一图在手，走遍洛阳不用愁。”店主人笑呵呵地收下铜板，跟这个外乡人聊了两句：“没这图，番使就转了向找不到明堂喽，胡商们一进洛阳，先买的不是瓷器，是洛阳图。听说东瀛人要照着咱们洛阳仿建哩。”

石榴猛点头，洛阳自助游全靠这图。日本的京都分为两部分，东京仿洛阳，西京仿长安，倒是很会有样学样，把洛阳和长安糅一起了。她大件物品托店小二带回客栈，按着地图继续逛街。

直到闭市，石榴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揉着胃往回走。尝了一下午的胡食，吃得很撑。宫中食物虽精致美味，怎及市上做的原汁原味。她已经打定主意第二天继续上街给各家食摊评分了。

“姑娘，有人找。”店小二殷勤地把石榴迎进客栈。

“哦，男的吧？叫他另订房间，我屋里不留宿男的。”石榴想都没想，肯定是小槐子来找。坏家伙，连一天逛街的假期都不给她，晚上坚决不同屋，不能白天累了晚上还累。

店小二挠了挠头，告诉石榴：“除了早间来的那位阿郎，还有位娘子。”

石榴闻言，也顾不得揉胃了，三步并作两步，噔噔噔跑上楼去。哪儿来的小娘子，莫非小槐子被人劫了色？还是说他倒霉走大街上被招亲绣球砸中了？她今天在外头围观过一次抛绣球招亲，那叫个惨不忍睹呦，一英俊小生被满脸麻子的幸运大闺女给掠进门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外面响起了梆子声。

“火烛算什么……民风太开放，小心女流氓……小槐子，姐姐救你来了，坚持住！”石榴直奔她的房间，几乎是用身子撞开门。

屋内一男一女，男的立在一旁，女的戴着帷帽。石榴一愣，刘氏怎么到客栈里来了？她忙关好屋门行礼，询问刘氏是否遭遇变故，导致无法去见李宪。

“石榴，你得跟我走一趟。我儿需要你。”刘氏无奈地站起身来。

“为什么？”石榴和小槐子同时发问。

小槐子心里揣着跟石榴共度良宵的念头，自然不想让石榴出门。刘氏只拿小槐子当太监，并不避嫌，当着他的面挽住石榴的手，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心痛还得心药医，解铃还需系铃人。让石榴跟她去服侍李宪一夜，好解开李宪心结。

石榴只觉得胃里更难受了。这都是哪儿跟哪儿的事情呀！不就是很多年前她不小心让李宪软面条了一次嘛，李宪没法推倒元妃，跟她有啥关系。就算她曾经给李宪造成过心理阴影，刑事诉讼还有个追诉期限，过期无效呢，凭什么烂摊子都往她头上推……

想了想，李宪的事，毕竟关系到他一院子妻妾的幸福。同为女子，不由心戚戚然，遂点头应允，开解他几句应该就没事了。石榴从桌上堆着的礼物中挑出一份送给刘氏。刘氏接过，笑道：“你是个识大体的好丫头，宪儿身边还空着个儒人的位子，我做主许给你。”

“不用，您千万别。”石榴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推辞说：“石榴立志跟哑师傅学艺，少说也要闭关七八年，宁愿作宫人。”

石榴乐意帮忙，刘氏眉开眼笑，小槐子脸上一贯的笑容却早已结上冰霜。他在旁边听得真切，这会儿见石榴点头，恨不得立刻把门堵死。他一挪身，挡在了屋门口，冷着脸劝阻：“石榴，你不能去。”

“没事，我昔日深受王宠，老相好了。”石榴故意去逗他，说：“许多年不见，心里很挂念。今天买了不少礼物，正好送他一份。”

边说，边把桌上的东西收拢起来，统统裹进包袱里，递到小槐子面前，笑着看他脸上由冰霜变为冰冻三尺：“拿着，还请都尉护送。”

刘氏不想耽搁时间，命他即刻起身。石榴见小槐子倔在门口一动不动，扬起脸，眨眨眼，给了他一个“你放心我自有分寸”的表情，才抬手推他道：“速去方能速回，都尉还愣着做什么，去雇辆车吧，逛了一天街，现在走不动半步，又不能劳烦您来背。”

两个戴帷帽的女人便被折冲都尉护送到了李宪宅中。石榴开门见山，直接问：“寝室在何处？”

“跟我来，宪儿在里面等着。”刘氏跟石榴厮混熟了的，拉着她的手就往里面带。小槐子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刘氏不解，回头止住他：“你候在厅中即可，内宅都是女眷。”

“叫都尉也进去伺候吧。”石榴压低声音在刘氏耳旁说：“反正他是个宦官，还能出力气帮忙抬盆香汤。您知道的，婢子这算私离长安，不想再被旁的闲杂下人看见。”

刘氏从善如流，招手允许小槐子跟随。一行三人由元妃伴着来到李宪寝处。刘氏和元妃自觉地留在了外院。石榴带小槐子走进去，又过了一道门，才看见竹林中掩着一座青瓦小筑。

她径自撩起竹帘。屋中似是早已布置过，香气颇重。帘子落下时，石榴轻轻握了一下小槐子的手，示意他别担心。

“如有不测，打晕他。”石榴摘掉帷帽，对小槐子作最后的交待。

“打晕？”李宪从屏风后走出来，指节攥得咯咯直响。就是这个宫人，害他在元妃面前丢尽了男人的尊严。他对小槐子指了指门口，咬着牙说：“你出去，只留她一个人。”

“……婢子还没开始给您治心病呢，您就要赶走女医婢的助手。”石榴立刻躲到了小槐子身后，呃，情况比她想象的要糟糕一丁点。“小槐子，现在就打晕他！”

“哼，他不敢打晕本王，除非他不想活了。”李宪甩了甩袖子。

竹林另一头，连着李隆基的宅院。他正卧在竹间饮酒赏月。

人都说不是冤家不聚头，石榴的冤家们果然都聚到了这片风水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