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宫人?起来说话。”太后把他呈的木盒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排着四个“住北
罗公公以额抵地,眼泪扑簌簌顺着满脸皱纹淌下来:“奴才认了个小太监当干儿子,希望他将来能给老奴摔盆戴孝,每年清明烧点纸钱,浇杯水酒,拔一拔坟头的荒草。奴才为此犯了错。”
“这算什么错。领养小公公又不犯唐律、不违宫规。你的干儿子孝顺吗?在哪里当差?”太后看着罗公公头上的白发,心生感慨,叫婉儿赐他一碗黑芝麻调的羹。
“老奴的干儿子很孝顺,宁肯自己挨罚也不愿意给老奴添一丁点麻烦。他现在是殿前太监,领的俸禄都给了老奴。”罗公公抹一把老泪,见太后赐食给他,知道今天来对了,继续挑拣斟酌着说:“老奴平常没怎么教导他,他就懂得把钱上缴。老奴问,槐儿,你是不是老天爷赏给干爹养老的呀?老奴养的干儿子却说,他在长生殿日夜侍奉主子,主子孝顺太后,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天长日久,不知觉间就被教化了。”
太后点头道:“哀家的旦儿一向孝顺。”只是太懦弱了些,凡事都躲避。
罗公公嚎啕大哭起来:“可是老奴就要失去这个孝顺的干儿子了,他被困在长生殿。老奴心里痛楚难捱,私自出宫去求昔日服侍过的相王主子,求他救救老奴的螟蛉之子。相王却说槐儿根本就算不上孝顺,不值得老奴拼了性命去求他。老奴自知有罪,来请太后惩处。请惩老奴私自出宫的错处,请下令禁止宫内认养小太监小宫女,免得他们将来重蹈奴才的覆辙。”
“你去见过相王?仔细说来。”太后盯着鬃直饽训朗谴拥┒Φ美吹模
罗公公逐条相陈,从相王小时候如何乖巧不哭闹、爱跟着太子弘读书说起,一直讲到李旦以身作则教导出李隆基这样的孝顺郡王,边讲边窥太后颜色。太后果然闭上了眼睛在听。
人老了就成精了,罗公公要以那些儿时琐事,来唤起太后的回忆,对最珍爱的儿子弘的回忆。
他唠唠叨叨讲了很多,太后也闭眼听了很久,似乎闭上眼睛,一切都能回到过去:她抱着小太平去温泉戏水,弘儿站在外面读新写的策论给她听,皇上夸弘儿是个美少年,要给他选遍天下闺秀,挑个最好的太子妃。太平裹上衣服推倒了屏风,把头发上的水珠甩了皇上一身,仰着稚脸说,“谁也不许抢走我的弘哥哥”。那天太平跑得急,还被裙脚绊倒了……
历历在目,恍若昨日。再睁开眼睛时,那个跪在地上的老宫人已经讲到李旦了,“……相王孝顺您,情愿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奉给您,而老奴的干儿子不过是给了老奴几贯铜钱,老奴却为了将来有个烧纸钱的人而为他触犯宫规,请太后责罚。”
“酥饼是相王让你送来的?”太后问。
罗公公跪答:“是,相王希望您能享用最好的点心。而天底下还有什么比儿子奉上的心意更好的点心呢?”他不知道这盒子点心有什么奥妙,但他尝了一个,很香酥美味。
“他不配做我的儿子,念在他给你教导了一个孝顺干儿子的份上,就叫他继续做他父亲的儿子吧!”得知罗公公带来的酥饼是李旦的意思时,太后就意识到她的育成计划已经失败。隆基说过,按这饼子的风俗,每逢新帝登基,请愿的酥饼写满新帝名讳能得到上天庇佑。李旦献饼,即献帝位。
她也意识到,这些年,四个儿子中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如果剩下的两个没了,那她就跟这个哭泣的老宫人一样,要担心将来谁披麻戴孝谁给她烧纸钱。这样想着,那股子非要培养出一代英主来的气性,禁不住瘪了几分。年轻时气盛,生了孩子依旧气盛,如今孙子们都大了,这气盛的毛病,怎么就收敛不起来……儿子成不了名帝,又不是一桩没脸见列祖列宗的事。
“婉儿,拿着虎符,把那些兵马都收回来。旦儿不会调用它们了。”太后做好决定之后,先收兵。越王已经反了,未来还会有更多的人来反她。李旦不愿意去围剿,天下自然还有许多愿意为高官厚禄卖命的人能派去围剿反军。李旦不愿意当皇帝,她倒要假戏真做,当上这个皇帝看看!武祝┩醴鹚屠吹拿郑枚耍
太后又留罗公公说了些旧时闲话,信使进来复命:“禀太后,皇后和德妃已经被带回来了,现候在殿外。皇上他没有任何表示。”
皇后披头散发,德妃刚刚苏醒,正在寻死觅活哀不欲生。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觐见太后。太后瞧见她们视死如归的模样,苦笑道:“我登基称帝废了他的皇位;我逐个折磨他的子女;我要残忍地赐死他的妻子。如果这些都无法逼李旦跨上战马,那任何事情都不能够逼他去厮杀了。我该夸你们嫁了个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好丈夫吗?还是该替你们大哭一场?”
德妃哭得连气都上不来了,称只愿求去:“望婆婆成全儿媳,儿媳要去陪伴隆基。”
“准,杖毙。你们不能替哀家规劝皇上走上正途,哀家要你们何用,无功讨赏,本不该允。但是哀家今夜想起了弘儿,心情好,有求必应。”太后难得对她们露个笑脸,全都允了。
须臾,杖刑公公奉命入内。一后一妃再也没有从那个地方走出来。负责编撰史书的刀笔吏们记录了这一时刻:杀之宫中,葬秘莫知。
罗公公心惊胆战地活着走出来了,带出了那碗黑芝麻羹,以及太后对他说的话:“老苍头,看在弘儿的面子上,朕恕你无罪。朕要大赦天下。”
太后自称朕,而不是哀家。罗公公揉揉泪痕未干的眼窝,蹒跚前行,这都是什么世道啊,太后不说哀家改说朕了……那皇上呢,皇上以后要改称哀家吗?
罗公公走到长生殿前,把太后赐的黑芝麻羹冲禁卫亮了亮:“太后赐给我干儿子罗槐的,他是殿前太监,劳烦叫他出来受赏谢恩。”太后所用器皿皆为特制,禁卫辨认一番,进去转了一圈,告诉罗公公:“罗槐调到百福殿帮忙,不在这里。”
罗公公挪动老腿,拐去百福殿。他一路都在琢磨着,太后自称朕,大赦天下……
夜半时分,整个大明宫还没安生下来,到处响着神策军整齐的跑步声和戈戟刀甲铮铮摩擦之声。几座被封宫的殿宇相继解禁,大批宫人被派往丹凤门扫尘除垢,司膳坊里的坑饪们也被喊起床,一车一车从酒窖中往外运酒。七娘打着呵欠吩咐准备三牲五畜,石榴被临时分去给大灶扇风。
“七娘,发生什么事了,大半夜猪嚎鸡叫的,我还以为要地震。”石榴扇了两下,困得睁不开眼睛,索性猛扇一阵再假寐一阵。
“登基大典。好好扇,别偷懒。忙完今夜就是大批赏赐了。”七娘双手浸泡在冰水里雕果球,十指被冻得通红。她周围的厨役也个个干劲很足。这种大典类差事最受欢迎,菜单和祭品都是礼部规定好的,而且永远不会被挑剔太咸太淡。要知道各宫各殿众口难调,在宫里当大厨得咽下行业内的辛酸……
太极宫也不安生,马匹的嘶鸣声和踢踏声层层叠加,一队一队人马点起火把,依次撤出城外。而煎熬了半宿终于决定“反”的李旦,握着那枚小小的虎符,走出太极宫的长乐门,第一次见到这样壮观的场面:火把如长龙蜿蜒不绝,映着四周黑压压的士卒和半边夜幕。拆帐篷的人们喊着号子,运辎重的车马前后相接,人们的呼吸几乎形成一大片白茫茫的雾气。
挥汗成雨,呼气成雾,喷火成龙。这些书籍上形容神仙法术高明的字句,活生生摆在了李旦面前。原来兵力就是神仙,可以保护妻子儿女,可以保护天下,可以开疆拓土,可以叫十万人生,叫十万人死,叫万里锦绣江山顷刻易主。李旦被火把所升腾起的炽烈热情所感染,心中竟也随之升上来一点点豪情。他随意拍了拍一个校尉模样的士兵,说:“我有虎符,你们这里谁管事?”
年轻的士兵脸色黝黑,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牙,在夜色中分外闪亮,他告诉李旦:“您的这枚小虎符不管用啦,刚才俺们接的军令,来了个大虎符,叫俺们原路返回。谁的虎符大,俺们就听谁的调遣。官爷,俺瞅着您长得挺富贵,别一听它小就这么灰心,俺还见过比这个更小的虎符哩。慢慢跟着皇上混,早晚能混到大将军拿上大虎符。俺就常寻思,皇上能调动全大唐的人马,您说皇上手里的虎符该有多大呦?怎么也得专门盖一间屋子来放吧!”
原路返回?李旦仰天大笑,笑到流出了眼泪。这下他真成了孤家寡人,一直以为是他在忍让迁就母亲,到头来,他离开了母亲的大虎符,就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是了……还不如一个小小的卒子有见识,至少小卒子能看到前面有大将军可以混。而他却无所事事地霸占了帅的位置这么久。
如果刀笔吏随侍太极宫,一定也能记录下这一幕,睿宗笑复哭,与小卒相谈投契,初试戎装。
不过,野史作为野火烧不尽、转笔又重生的强大存在,仍然补上了此笔糊涂帐:曾经有一份马上就成功的逼子成材大好计划,放在武后面前,武后没有继续。曾经有一枚小小的但能调动很多人马的虎符,放在李旦面前,李旦没有珍惜,等他们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够给他们一个机会再来一次,他们会对石榴说三个字:我恨你。如果非要给这份恨加上一个过程,他们希望是,用日月当空之饼噎死她。
除了大明宫和太极宫,整个长安城都没能好好安睡到天明。女皇正式筹办登基大典的消息,已经随着大赦天下的告示传遍大街小巷。
许多百姓被里正和县丞组织着,黄土垫道,净水泼街,以庆贺新帝登基。也有看不惯的人们窃窃私语:“女皇帝要登基喽,公鸡不用打鸣喽。”“听说女皇帝要选男妃子充实后宫。”“你们不懂别瞎说,我听说,女皇帝六十多岁,比十六岁的小姑娘还水灵。”
“喂,那边的,赶紧干活。”里正看到一老一少两个闲着手的人,就走过去督促。“咦,眼生,你们哪条街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