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雨喜滋滋地开玩笑说,“姐姐,我说什么来着,原祯跟二公子从来都不是一类人。他知道他想要什么,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出手。”
王允修推门进了东厢,打断了顾凝的回忆,她忙起身,因为腹诽王允修而觉得过意不去。
王允修见她眼眶红红的,一双清澈的眼睛闪烁着躲闪他的目光,即刻意识到什么。又不想再说些让人尴尬的话题,便若无其事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拿起茗香放在方桌上的绣活看了两眼,赞道,“好精致的花样。只在书上看过。近来织金昂贵的布料多了,官家夫人小姐的,倒是少有这样精致的东西。”
顾凝一听不禁担心起来,“我还想让你带去苏州试试呢。”
王允修笑道,“反正东西好,不怕卖不掉。红楼馆的头牌个个都比大家闺秀还要细致,到时候托人送几条去,一个有别个肯定也要打听来买。”
顾凝知道红楼馆是青楼妓院,当年大公子流连不返,如今王允修要去,她有些担心,“二哥,那种地方,你还是少去的好。”
王允修垂下眼,温温地笑着,抬眼看她,顾凝却低了头凝视着手里的绣绷,光洁雪白的额头微微泛着粉色。
他想说什么,抿了抿唇,终究没说,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柜上找了本书,坐在她对面安静地看。
在王家的时候,他们也如此,她在凉亭内做针线,或者帮王夫人抄经书,他拿着一本书慢慢地看。累的时候,抬头彼此笑笑,说几句话,喝杯茶,再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如果一直如此,该有多好。
她做得很快,钢针闪闪,让他有一种错觉,那闪着寒芒的针尖如同一把利剑,飞快地扎过他的心口,那种滋味却又不是痛。
这时候茗香来叫他们吃晚饭,王允修起身说母亲这两日要回历城,他得回家收拾一下,免得回来太仓促。顾凝也不挽留,自己送他出了门,然后回家吃饭继续跟丫头们做领抹。
此后一连几日,顾老爹只在家里喝酒,倒是没有出去闹事,茗雨逗他,老爹自己说,“家里有酒,谁要出去?外面那些人天天就知道嚼舌头。我只恨不得耳朵聋了才好呢!”
他因为借酒对王允修说了那番话,心里也很愧疚,索性每日喝喝小酒,不怎么跟人说话,只是酒量见小,醉醺醺就喝不下去想睡觉,再也没酩酊大醉闹事耍宝过,茗雨等人窃喜。
三月底一连下了几日小雨,四月初天一放晴,泥泞的路面变得好走时候,楚家倒是派了人来。来的是宋氏和向柔,两人一个指责她和王允修走得太近,让人闲言碎语,一个婉言打圆场,说老太太的意思来探望顾凝,如果家里没什么事情想接她回去。
顾凝自然不肯回去,但是又厌烦宋氏那种明明不想她回去,还要冷嘲热讽说自己不肯守孝的姿态。她索性说父亲生病,家里需要钱,自己可不是守不得清苦的人,一定要跟宋氏回去。顾凝一坚持,宋氏倒是乱了阵脚,又忙说既然老爹身体不好,还是先在家照顾一下。恰好茗雨出来说老爹毛病犯了,顾凝索性让宋氏肉疼了一把,管她们要了几两银子。等宋氏迫不及待上马车离开,顾凝看到自己本家的二叔鬼鬼祟祟地从草垛后面离开,只冷笑了一声,也没去管。
宋氏一走,邻间立刻传得沸沸扬扬,说楚家要休掉顾凝,派人送了休书来。
要好的邻居和亲戚纷纷来安慰,特别是顾凝的大舅,因为跟楚家有生意,竟然要替她去问个明白。顾凝一一谢过,向他们解释自己没被休,是楚家派人来接她,但是老爹犯了病不能回去而已,众人这才放了心,知道是有人造谣,又纷纷指责造谣的人。
“顾二叔还真是过分!”他们愤愤不平。
王夫人也派了小厮来,说王允修忙着置办去苏州的货物,暂时没空来探望她,让顾凝好好保重。还叮嘱她,除非楚元祯亲自来接,自己不要回去,又送了很多东西给她。顾凝感激,也明白王夫人的意思,为了避嫌,她只让茗香和顾冲去道谢。
对于自己本家的那位二叔,顾凝倒是真的动了气。她向来对事情开得开,能过得去便过去,但是说到跟顾二叔的渊源,这次被他造谣她便不想再不了了之。
顾老爹本是正房嫡子,他后面还有个弟弟。老爷子被自家丫鬟设计酒后乱性,跟她生了个儿子,老太太倒是愿意接纳,可老爷子郁闷至极。因此对他们母子不待见,后来更是给了几亩薄田将他们赶出家门。
母子两个生活颇为清苦,等儿子长大,那丫鬟也累死,老爷子的气也没消,依然不肯给他进门。
顾老爹年轻的时候,对那对母子颇为同情,因为父母宠溺,手上有大把的钱,常常偷偷地去救济一下。弟弟对哥哥也很是尊敬,将他恭维地轻飘飘,好像花一样。
顾老爹从年轻时候好酒,可并不赌,也从不逛窑子,只是好面子喜欢被人捧着,享受那种别人尊重逢迎的感觉。为了那些狐朋狗友,所谓的义气情义,家里的田地宅院越来越少,城南的祖传大宅子也变卖出去,搬到城中一座不大不小的带后花园有水井水车的院子。
他在那所宅子里成亲生子,顾凝在那里长大。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会在三年前不明不白地就被人讹了去。
顾老爹跟一帮人喝酒,越喝越多,后来迷迷糊糊就睡在外面。醒来回家,发现家里竟然住了别人,他上前理论,人家拿出他亲笔画押的契约给他看。
黄纸黑字,清清楚楚,是他转送与人,连证人都齐全,他的那个弟弟赫然在列。
顾老爹去找他问清楚,顾二叔说当日有个朋友要给儿子娶妻没钱,问老爹怎么办,他女儿嫁去王家,是不是可以给挪点钱出来。人家低三下气央求,顾老爹自我膨胀,拍着胸脯大包大揽说没事。但实际他刚和顾凝吵了架,顾凝也跟王允修放了狠话,不许给老爹一个铜板。
朋友们都说老爹嘴上说得痛快,不过是哄哄人的,夸了海口,却不办真事,都很是寒心。老爹急了,说自己不是还有宅子,实在不行借给他办喜事,办完喜事再想办法。
那人高兴,拉了一帮子旧日老友去喝酒,顾老爹自然是座上嘉宾。
被人左一杯右一杯,前一句后一句地恭维着,没一会就理智全无。
老爹不信,“就算我醉了,也不可能写那么个东西给他。我醉了,我有力气写吗?”
顾二叔很是淡定,“大哥,你还别说,你就有这个本事,醉了品酒,写字,那是一流丝毫不差!我当时苦劝你啊,给你下跪磕头,求着你别写,你可好,一脚给我踹翻,倍是神武啊!写完那东西,还很豪迈地说,‘为朋友两肋插刀,是咱分内的事,我女儿是县太爷的儿媳妇,多少钱没有!’”
甚至于连家里的房契在哪里,他都告诉了人家。这样的事情,连县太爷也没法。况且王家老爷那时候刚死了没两个月,也根本没人再给他做主。
也没几日,顾老爹也知道自己之前的那些房产宅院,实际都被弟弟变着法子弄了去,如今顾家老宅里,是顾二叔当家。
秋冬交替的时候,顾凝去祭拜了母亲,回来大病了一场,死也不肯再理他。
顾老爹对付别人没办法,拿捏自己的女儿倒是一捏一个准,每日去妻子坟头哭,说自己不争气,要死要活的。大冷天睡在坟茔地里,懂得几乎僵过去,顾凝又心软了,拿出所有积蓄,给他重新赁了栋小院。后来王允修私底下买了现今这座小院,把之前老爹他们典当出去的家具赎了去。
顾老爹知道是弟弟搞得鬼,两人绝交,如今老爹因为顾凝倒也长了一点记性,已经差不多两年没主动跟弟弟说过话。
对于顾家的祖业,那是父亲自己不争气败光的,顾凝一点都不可怜他,倒是母亲住过的宅子,她要想办法拿回来。又不想撕破脸皮,便想办法让二叔心甘情愿地送回来。
四月中上,王允修要去苏州做生意来跟她告别。顾凝让茗香赶紧将她们做好的领抹还有自己调好的香品送他带去苏州。顾冲不肯呆在家里,要跟着二哥去苏州,顾凝寻思他在家也就是出去胡混,如今十六岁也该做点事情,跟着王允修还有个人管管他,便同意了。
王允修一直看着她,有话却又说不出的样子,顾凝送他出门的时候,他像开玩笑一样问,“阿凝,家里很闷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顾凝知道他的意思,笑了笑,“我倒是想,可有楚家的眼睛盯着,再说身上还有老爷子的孝,二哥的好意我心领了。”
王允修原也没指望她应承,嘱咐她保重身体,告辞离去。
他走以后,茗香给顾凝一封银子,说公子留给她应急的,如果有事情让人立刻捎信给他,还说如今椅子儿也听她的话,有什么事情尽管让他做。顾凝将感激记在心里。
五月里顾凝大舅家的表哥跟楚家的生意更上一层楼,送了一些新的香品,王允修也从苏州托人带了一些别致的东西,说她调配的香还有领抹很受欢迎,价钱也不错,让她可以试着多做一些。
她一直让椅子儿帮忙留意顾二叔,知道他四处打探她和父亲的事情,见缝插针地造谣,暂时也不去管她,只做不知道,却悄悄地进行自己的计划,她要跟二叔好好地演一场戏,也让二叔尝尝曾经的滋味。
转眼到了金秋八月,熬过了溽热黏答答的梅雨季节和炙烤的人能流油的酷夏,天气凉爽下来的时候,顾凝病了。
十三岁那年母亲缠绵病榻又在略见起色的时候猝然去世,给了她很大的打击,加上之后大大小小的事情积压在心里,表面上看得开,可实际又不是个善于排遣遗忘的人。中秋节是她母亲的生日也是祭日,往年每到秋冬交替的季节,顾凝也会怏怏不乐,或大或小的病上一场。
这次去给母亲上香回来的路上淋了雨,夜里便发烧病倒。她让茗雨闭门谢客,任何人都不见,更不准茗香捎信给王允修。
顾老爹因为女儿病倒,竟然几天没喝酒,茗雨见他鬓发见白,让他不必守着姐姐,有她和茗香呢。以往这个时候顾老爹酒喝得最凶,这几日没喝酒,精神竟然也是萎靡不振,蔫巴巴地像是要生病。
夜里喝过汤药顾凝便窝在床上休息,昏昏沉沉地听见外面门响,有橐橐的脚步声。她从来不信鬼神,可是母亲去世的时候,她总是想如果有魂灵该多好,母亲是不是还能回来看看。
下半夜的月亮带着清冷的光,傲然而冷淡地俯瞰着大地,银辉如水,冰冰凉凉。让她的心也跟着冷下去,身体却滚烫得厉害,想起小时候生病了,母亲会将她抱在怀里,柔声地安慰她,给她很好吃的杏仁酥,她就忍不住流泪。
又怕被起夜看她的丫头看见,赶忙用袖子擦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感觉有人抱住自己,温暖清爽的怀抱,结实有力的臂膀,那样稳稳地抱着她,幽幽的桂花清香氤氲在清凉的夜色中。
她眼皮沉沉,睁不开眼,低低地问了句什么,听到那人温柔如水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傻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