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上的篝火时不时噼啪作响,海岸边潮汐的声息时高时低,在这略带寂寞的天籁声中,凌风铎眯着眼,用凉薄冷漠的口吻,毫无起伏的口气,继续讲述着一段往事。
那个时候新皇和他母亲不肯善罢甘休,要置贵妃母子于死地,小王子那年已经有十五岁,按制度可以出宫开牙建府,利用出宫的机会,他搭上了□□皇帝十几个儿子中名头最响的那个二王爷。
人虽小,可是他见识不薄,他用很简单的理由说服了二哥,手握重兵的二王爷和他一样,是气量狭小的新皇眼中钉肉中刺,二王爷本就是先皇后嫡出,只是因为太子乃是后来正宫所出,立太子时二王爷母家已经示弱,又年岁小,便没能够立为太子,然而多年征战,他手中握有边防重兵,向来是皇帝心患。
同样的利益,同样的危机,让他们联手,他出谋划策,殚精竭虑五年,终于在三年后,以靖君侧,戮小人之名义从北部重镇起兵,一路杀进了京城,让二王爷掌握了天下,也就是当今新帝宏鑫帝。
这场兵乱历时两年,这么些年,小王子也就靠着救出母亲的信念强撑着身体,靠好友替他找来至阴至烈的药服用下去强行压制身体里的蛊毒。
然而等他进宫去接母亲,却看到他的母亲高高坐在椅子上,冷漠的看着他带着人进来迎接她。
他说,母亲,和儿走吧,儿来接你了。
贵妃却笑了,笑得是那么的冷酷,她对自己的儿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为何还活着?
然后她说,皇儿,娘给你讲一个故事。
曾经有两个男人师出同门,同是天下出类拔萃的人物,也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
这个爱情,令原本和睦的两人,出现了分歧。
后来,乱世烽烟,枭雄辈出,两个男人终于因为利益的冲突而彻底背道而驰。
其中一个用了卑鄙手段,使得另一个男人为了爱情而放弃争斗,却身败而亡,家族尽灭,他还想要霸占那个女人,可是她性子刚烈,含恨自尽。
死前,她发誓,只要她家还有一滴血脉,一定要将加注在她身上的恨加倍还在那个胜利者的身上。
那个男人,就是□□。
而她,便是那个女人唯一的血脉。
也许正是因为她和那个女人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般得模样,□□皇帝对她的宠爱,才如此深刻。
可是这个宠爱,也正是她复仇的开始。
还有什么,比亲眼看着仇家的子嗣自相残杀,天下因此大乱更完美的。
三生蛊是她自己下的,她在背后,默默看着所有一切的发生,发展。
那个杀死她父母的男人死了,死的很痛苦,他的儿子们你争我夺天下大乱,这一切,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她冷淡的叙述这一切,就像平时她所表现出来的一惯性子一样,叙述这一切,如同叙述一个没有起伏的故事。
王子不敢相信,他从来只是觉得自己的母亲不苟言笑,只是性子冷了些而已,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冷酷到这样的地步,他十几年来的坚持,在这一刻,化成了可笑的泡沫。
他开始浑身颤抖,压制住的疼痛在那一瞬间变得无比的巨大,冰冷的血脉浸淫了他的神智,他就记得那一刻,灵魂都在数九寒天般冰冷的地狱。
面对他的痛苦,他终于看到母亲笑了,笑的那样狠毒,那样悲凉,他记得她那个时候说过,儿啊,你和我一样,血脉里都是毒,这个世界上,永远都将孤寂一生。
那一刻,他明白了,他的生身母亲,恨他,恨到了骨子里。
同样也在那一刻,他的血肉,他的灵魂,还有他所有的知觉,都渐渐苍凉冰冷,诚如她所说的,他一生都要孤寂,一生都要凉薄,血肉至亲与他,不过是一场可恨的玩笑。
他在那一天,学会了狠,如野兽一般的狠辣,他学会了,什么都可以利用,诚如他的母亲做过的。
人,若是要活下去,只能靠自己,其他,都是过眼云烟。
凌风铎慢悠悠的说到这里,声息渐渐低沉,隐入海风中,呜咽在了呼啸的海潮里。
沉香默然等待了一会,见无声息,伸手凑近凌风铎苍白的脸,却听他突然道:“我醒着呢!”
沉香手一缩,却对上他幽幽睁开的眼,两两相对,同样两双黑qq的眼,倒映着舞动的橙黄,里头各自有个彼此的影子。
半晌,沉香问道:“后来呢?”
“嗯?”凌风铎抬了下眉,懒懒应道。
“你母亲,那个贵妃!”
凌风铎闻言咧了下唇角,冷淡得道:“你说呢,既然她教我学会了狠毒,你说她这样对我,我能对她客气么?”
沉香俯视着他:“也许你可以对别人狠辣,对她,那是你生命的开始,你曾经的希望,我想,你不会把她怎样的。”
人总是有一些无谓的执着,无关乎心,无关乎爱恨情仇,仅仅只是一种执着。
也许,也是一点点无法泯灭的希冀。
若他真狠,会做得到舍命救人么?
人性中,于他,并没有完全泯灭的了爱这个欲念吧。
凌风铎回视着沉香,盯了会,却扭开头,“活着,和死亡,对她来说,也许后者更快活才对!”
他是没杀她,好好的供养在某个地方,甚至让人细细看着她,不让她有任何闪失。
他要让她看,她憎恨的这个天下会越来越太平,她憎恨的儿子,活的很好,她不会得逞。
只是每一次去看她,她那恶毒的诅咒就会一次比一次的狠毒,她说,天做孽尤可为,自作孽不可活,她说他终有一天会自食恶果。会有一天,他和他父皇一样,毁在女人的手里。
他常不屑,天下的女人,如他母亲那样给了他那样的教训,还有谁,可以让他毁灭。
他会容许自己毁在一个女人手里么?
要死,也该死在战场之上,死得其所而已。
只是终于有一天,他不得不承认,母亲的诅咒应验了,他和他的父皇一样,也终于心甘情愿的原意,将自己的生命,交付给一个女人的手里。
还是一个半大的小丫头。
他回转头不由又看了眼沉香,随即苦笑一下,生命的轮回有时候如同历史一般,惊人的重复,若是有机会他倒真想去地下问一问父皇,当初,受这样嗜心之痛换他平安,是否就是因为真爱着母亲,不惜生命的保全,爱人的孩子。
如果他也能有这样一个孩子,也许也会这样不顾生命的保全。
想的远了!
“沉香!”他伸出手,想要抚摸那张脸蛋,目光有些涣散,蛊毒的腐痛再一次撕心裂肺般得折磨着他,二十几年忍耐过来,这一刻,已然麻木:“如果我能活着,你肯嫁我么?”死亡威胁不是一次两次了,只有这一次,他带上了些许希望,而非往日的随意。
死则死矣,不过一副残躯,原来是如此想的,这一回,多了份奢望。
手触及不到,终于还是无力往下垂,人生便是如此讽刺,从来在他希望的时候,给予无情的打击。
小丫头冷心冷肺,他莫过于欣赏这一点,如今开来,那真是捂不热的。
手心一凉,被一只小手接住了,只听到沉香清冷的道:“如今你这地步,又有几成把握娶我?”
语气一惯的冷,可是凌风铎却身子一震,眼中浑浊一清,反手握住沉香的小手,看清楚了那张清凉的小脸:“若是我能活,你嫁不嫁?”
沉香抿着唇,低头看着凌风铎,两个人静静的对视着,头顶的月,再一次被乌纱般得云翳拢去光环,又慢慢扯开挣脱出一缕清辉。
篝火噼啪作响,在呼啸着的海风中乱舞着。
世界的苍凉中,凝滞着千言万语。
“好!”沉香突然道:“若是你能撑过去,回头,我便嫁给你!”
凌风铎只觉心头一颤,从没有过的一种酸涩,狠狠撞了一下他的心,又有一种从没有过的豁然,一下子酣然通透四肢百骸,令冰冷扎骨的寒凉透出一股子温热来。
他反手握住那双小手,使力拉了拉,“下来,沉香,下来!”
沉香安静的任由他拉进怀里,用力拥住了,一下子两具冰冷的躯壳因为依靠而有了几许温暖。
“我答应你,活着,然后娶你!”凌风铎低低的说着,沉香在他的胸膛,透过一阵共鸣般得震动将这声息传入自己的耳朵,然后归于平静。
天地,一片萧瑟,海潮,海浪,还有海风,交织成雄浑天地间的一曲交响曲,激荡,浑然,低沉,又往复循环。
仿佛生命的挣扎,在绝望处徘徊。
寻觅生机,寻求生路。
沉香安静的附着,耳畔宽阔的胸膛传来的时断时续的心跳,仿佛和那自然的交响曲一样,挣扎求存。
她紧了紧手,抱住那细长有力的腰杆,这是她第一次,用力的拥抱一个生命。
她在静思,她曾经的过往。
那纷繁复杂的人生里,有过这样的悸动么?
枯凉薄幸的血色回忆,她于他,何其不是相似。
她曾经是他人手下最好的棋子,是杀人的尖刀。
可是生命中,又何曾不亟盼过,温暖的依靠?
灵魂终究孤独,终其一生,何尝有过解脱。
诚如他所说,感激老天爷数十年的凉淡,却终究给了一次机遇。
她也该感激老天,终结一生,却有了重生一次的机会。
生命自然不同,有了亲情的羁绊,何妨,再试一试爱情?
只是现实又是残酷的,这份欲待尝试的感情,还需要经历一次死亡的考验。
能如愿以偿么?
又或者,失去这个尝试,前路,她又该何去何从?
也许再一次重新来过?
沉香皱眉,她突然感到厌恶,厌恶重新这个词,她从来都有耐性,在失败之后学会从头再来,在失去之后耐心等待。
然而这一刻,她突然非常厌恶这个可能,或者说,感到了惶恐。
她突然仰起头,盯住凌风铎苍白的脸,雕刻般得五官安逸的如同无声无息的塑像,美丽的毫无声息。
惊心动魄般得美丽,奄奄一息般得颓然。
她动了动身体,往前靠了靠,然后低下头,附上去,将自己冰凉的唇,按在凌风铎更是冰冷的唇上,深深压上去,然后死死咬住唇畔。
一阵生疼,让已经昏昏然的凌风铎一震,猛然睁开眼,生生撞进一双黑宝石般惊亮而艳丽的黑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