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注的海面,呼啸奔腾的骇浪,喊杀一片的甲板,这一切,在江涛宁和凌风铎对峙的这一刻,都仿若朦胧的背景,衬托着二者占尽天地的浑然。
相对于凌风铎巍然肃杀的气势,江涛宁沧然落拓,不怒不喜,面色一如既往的淡然,岁月洗净坎坷的冷锐只是在那一双深沉浩淼的眼中,可以感受的到和此刻的天海一线间的疾风骤雨一样的波澜壮阔。
两个人默然对视,同样的目光如电,同样的风雨不倒。
凌风铎冷冷看了会,却将眸子一转,全副的目光笼罩在江涛宁身侧的沉香上,上上下下的细细打量一番,肃杀的气势不经意的收敛许多。
沉香被一只手臂牢牢控扼在身边,全身麻软动弹不得,然而那一双湛黑迥然的眼珠子,在风雨中隔着倒流瀑布一般的雨幕,看着凌风铎。
那一双美丽而充满生命力的眼睛,没有丝毫的改变,一如既往的张扬,倔强,不屈,以及略带俾睨。
依然是他惦念许久的那一只小兽,凌风铎心中一涩,却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却听得耳边江涛宁冷冷的声音道:“凌世子远道而来,只是为了看风景么?”
凌风铎眼珠一转,目光重新转为凛冽:“既然阁下知道我是谁,便将沉香放了!今日之战,乃男儿之事,拿一个女子之命要挟算是什么好汉?”
江涛宁呵呵一笑,却将手中扇子架在了沉香脖颈边:“凌世子为除海寇不惜亲身犯险,这份孤勇,可真是令在下佩服,只是这话,不怕天下笑话么?你凌风铎杀的人还少么?何时缺过女子?”
凌风铎盯着江涛宁架在沉香脖子上的刀刃,目中如火,脚步却是一动不敢动:“阁下觉着可还跑得了么?莫若做笔交易如何?”
江涛宁斜眼看了看不远处,正被几个官兵护住了往甲板下爬去的两个身影非常眼熟,混三以及罗小虎,虽然被催促着,后者依然时不时转过头来回望,远远的喊着沉香,只是那声音被大雨和喊杀声压过,听得模模糊糊。
他怀里头还抱着一个小小的行囊,耳目聪慧的他自然听得到,那处传来的低微的婴儿哭泣声。
他看到了,自然被他挟持在怀里头的沉香也看到了。
他可以感受到怀里的女孩子仰起了脸,朝着那个方向勾起一抹笑意。
他手中不由紧了紧,转眸朝向凌风铎,后者不过刹那间,也正朝着那个方向冰冷冷瞥了眼。
他弯了下嘴角,挪了挪扇子,漫不经心道:“这话,倒是该在下问一问阁下才是,您说呢?世子?”
凌风铎闻言一挑眉:“哦,阁下何意?”
江涛宁嗤嗤一笑:“世子如今还有机会和在下做一笔交易,如何?”
他低头看了眼沉香,大雨将那喊杀声都渐渐压低下去,可是他的声音却可以清晰的在彼此间传递:“凌世子,你如今可有些不太妙,在下劝你莫轻易再动肝火,不然三生蛊反噬,不死也是半条命,你若再动一动,在下可以让你试试看,是你杀在下快,还是在下杀这小丫头顺带拖一个阁下上算些。”
凌风铎目光闪了闪,不语。
江涛宁看凌风铎果然没动,撇嘴笑了笑,拖着沉香退到甲板边缘,眼看着一船甲板上差不多快要被杀尽的海寇,江涛宁却是神色不变,只是朝着下方看了看,他这一侧,正有一艘小艇悬挂在船沿,是他早就备下的救生艇。
他凑近一直不声不响的沉香耳畔悄声低语:“好姑娘,一会我解开你脚上的麻穴,可要记着,别想反抗,若是你有歪心思,我的刀一定比你快些,不要忘记我告诉过你的,你的命悬着俩个人,若是我一刀下去,你没小命罢了,那位世子爷也被你拖累,可就不妙了,懂么?”
沉香歪了下头,被大雨浇灌得苍白的脸上依然乌黑闪动着一双墨黑的眼珠子,不动也不开口,江涛宁满意的笑了下,点了点沉香膝盖窝,又推了她一把:“你先上去!”
沉香乖乖爬上那艘小艇,顺手扶住了小艇边缘站在一头上。
江涛宁回头看了眼风雨中屹然不动的凌风铎,笑了下:“世子这辈子没这般憋屈过吧!”随即揽过悬挂小艇的缆绳,也一下子跳下了小艇。
就在这一刹那,整条黑色大船突然从肚子里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然后有人惨叫:“快逃啊,船要爆炸了!”
巨大的轰炸力使得那悬挂在甲板外的小艇猛烈晃动了起来,江涛宁歪了歪嘴角,伸手去砍缆绳。
就在这时,小艇发出咯吱的声音随着黑舰向着左面倾斜,巨大的拉力使得一头的缆绳突然自己断裂,沉香就势猛然就向外翻了出去。
这一下可有些大出江涛宁意外,他只担心沉香会反抗,却不曾想到这小姑娘敢不要命的往下跳,那下面是湍急的风浪,栽下去不死也是重伤。
来不及去拉,小艇已经也要朝着一侧倾覆,江涛宁本能的去砍另一头的缆绳,稳住小艇重心,却只见翻下去的沉香突然又一次出现在视野中。
小小的身影拉着一头断裂的缆绳像是荡秋千一般呼啦朝着翻滚的侧腹荡去,如同一只猿猴一般,嗖一声绳索尽头,只离那露在侧腹船舱玄关外的木质把手几尺距离。
沉香忽然放开手,借着这一荡之力再一次往前一冲,灵巧的抓住了那把手,堪堪吊在上头。
“真是疯了!”江涛宁看得倒抽一口气,饶是他这样勇猛的胆子,也不敢这般没把握的在几丈距离下乱来,这小丫头没几分内力,却行为张狂。
一直以来,这个小姑娘给他的感觉,是冷静多过冲动,却原来,从她出现在自己面前起,那份冷静外表下,还有这一份意想不到的疯狂。
不等他再反应过来,大船腹部突然又是一阵剧烈的轰鸣,他知道,这是他埋下的炸药毁灭这艘大船的声音,再不走,自己也要葬身鱼腹了。
当机立断,伸手用扇刀砍断缆绳,那小船朝着下方坠落下去。
与此同时,只见离沉香不远处,船身爆裂出一个巨大的火口,夹杂着强大的冲击力朝四面八方炸裂开来。
眼见得沉香那小小的身躯就要埋没在火球之中,江涛宁突然觉得心中一痛,可是他身在急速下坠的小艇上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能眼睁睁看着。
说时迟那时快,漫天风雨飘摇夹杂着巨舰倾覆的咯吱声,甲板上猛然跃下一条身影,带着千斤坠力,风驰电掣般急速冲向沉香,就在那爆裂的火球包裹向沉香的刹那,紧紧抱住沉香,兜头裹住,足尖再点,离弦之箭一般扑了出去。
一团美丽赤红的火花夹裹着惊天泣地鬼神恸哭的力量在他们身后绽放出绚烂瑰奇,那艘巨大的黑色舰只顿时四分五裂开去。
整个海面上,呼啸云霆中,绽露开这一朵惊涛骇浪的海上酴。
冲击波动将江涛宁连人带船也震得歪了几歪,重重砸在海面上,滴溜溜原地打转起来。
那些附近的几艘官兵船只也被这巨大的爆炸炸得东倒西歪,在暴风雨中如同一艘艘纸船,惨烈的爆炸中,哀嚎压不过浓烈疯狂的海上风暴,吞噬了多少生命最后的□□。
江涛宁有一丝怅然,默然看着远离了的喧嚣,那一处生命的地狱,不知道俩个疯子,是不是能够活下来?
那个曾经不张扬,不惧怕,令他多了几分好奇,想要挽留在身边的年轻生命,此刻,真的会死去?
那么一双倔强的,如今要加上疯狂二字评判的眼睛,深沉的看不透,也狡猾的预料不到。
有一点要承认,第一次有个小姑娘,可以让他佩服,自叹,也许从一开始,就太过大意,不知道,这是一条拥有利齿的小鲨鱼。
“先生,官兵的船就要包抄过来了,风雨很快就会过去,我们得立刻离开主航道,不然可要碰上了!”不远处悄然围过来几艘小艇,站立着几名黑衣劲装的汉子,朝着他抱拳道。
江涛宁问道:“救上来多少人?”
“按着先生吩咐过的,若是不得不炸船,除了冈田,小野几个关键人需要日后替先生在东洋人面前作证说话外,其他就是我们自己的精锐,余下的,都可以放弃。”
江涛宁沉默了一会,今晚虽然棋差一招,却终究还是保存下实力,向来做事,他都要多留一手,如今,凌风铎若是真回不来,算起来,他还是多了份胜算的。
只是可惜,少了个能真正算得上的对手。
终究一转身,迅速脱下身上的长袍,里头露出一身乌黑的水靠,冷声道:“走!”
如同幽灵一般,几艘小艇上的黑衣人迅速无声的一起落水,借着前方混乱的海平面和一阵阵波涛劲浪,悄然沉没了下去,消失在海平面上。
这群人消失后不久,淅沥的暴雨洗刷着这片海面,狂风夹杂着密雨越来越稠密,巨大的爆炸彻底毁灭了那首海寇大船,冲天的火花却又很快被波涛湮灭了,只剩下一片片碎木被风浪翻滚着四散而去。
一船上几十号人的血肉也很快被这片海域吞噬的不见一丝腥红,那些个小船损毁的也相当严重,正忙不迭的自救,一边还听得到有人在喊:“快,快找世子,快找世子!”
很快这喊声,便被汹涌的海浪潮声淹没。
很多的船都在倾斜,眼看也保不住了。
就在离这一片混乱几海里的另一个方向,这时候翻滚着的浪头突然涌起一簇不起眼的水花,然后一下子冒出来俩个人头。
沉香在海中奋力单手划水,一边用右臂箍住凌风铎的脖子托住他的脑袋,努力保持在海面上。
一阵阵浪头打来,使得她划向前方的力道全然被消弭,半天也只是在原地不动。
她的脸色惨白,然而她面前的凌风铎更是面色青紫,一抹乌血,从他鼻腔和口腔溢出来,仿佛一个傀儡,任由她拖着一动不动。
然而他依然有一只手,死死在水下拽紧了她的腰。
浑身涨开一般刺疼,只凭着最后的意志在坚持,看了看前方渐渐远离的船影,最终,她无力出声呼救,只是看到有一块浮木被冲击到她面门前,下意识的一把攥住,紧紧扣住了,然后便一下子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