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一屋子神态各异心怀不测的众人,沉香大方地朝王氏笑了笑,“多谢大伯母!”随之伸手在那碗泛着青柠香味的水中净了下手,先是挑起一只金黄色足毛篷肚的蟹来掂了掂,翘着小指头轻轻一勾将那肚皮处的盖子撬下,又不疾不徐的拿起手边八样器具中的小钳子拿住那蟹对着肚子口一锹。
嘎哒一声蟹一分为二,这力道,轻一分则会撬不动,重一分则能流黄失色,再用小银勺将壳中肚黄膏一一刮下拢在壳中,揪下蟹嘴用小镊子夹着在姜汁老陈醋中沾了沾,放入口中顺势吐出蟹嘴,然后又慢条斯理的将那蟹身用小剪刀一分为二,用小刮勺将蟹黄一一刮入口中,再剪开蟹身,用刮勺将凹槽中的蟹肉一一剔在蟹壳中,倒上些醋汁,慢悠悠将蟹肉吃了个干净。
然后又就着身边一盖碗花茶水洗净手,由身边侍女递上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手,随之朝所有看着她的人微微一笑。
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如穿衣戴帽一般,毫无滞涩,动作优雅,眉峰带笑,端的是一派大家风范。
她随手将吃剩的壳覆盖在一旁洁白的白瓷大碟子中,洁白的碟子上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蟹壳身完好,若非一旁大家都看着,绝对以为还是一只没动过的全蟹。
这时候吃蟹本不是时节,甚至都不是该大早上上来的,只是近来上流阶层不知为何兴起吃这玩意,老饕们捣鼓出这八样吃蟹物件,连带这一带也开始学着京城里头的时尚,只是寻常人家吃不起也没那般讲究,要说起来,苏家并非书香门第,吃上,可并不是真正做得到如此精细的。
王氏出身名门,这时髦玩意就是她从京城娘家带出来的,本想着讨老太太欢心,又显摆下自己的出身,如今则为了拿来为难这个新来的女孩儿,看她出乖露丑,连她都未必懂那些吃蟹的物件怎么用,又怎么会想得到沉香却能够做的这样完美无缺。
自古以来,有句俗语,三代看被服,五代看吃食,吃上大家风范,才真正是一个高贵典雅的人士,尽管这吃蟹本非大户人家该常吃的,但是这份气度,这份雍容,却足让在场所有人为之赞叹。
等沉香气定神闲的做完这一切再看众人,神态又是一变,连一直低着头的老太太和苏劲柏都在诡异的安静中抬起头来,沉香却只是看了看一直略带一丝担忧惧怕看着她的团儿,笑道:“团儿可是要吃么,小姑姑剥些给你好么?”
团儿本觉得大家盯着沉香看起来格外严肃,他这几日特别敏感,这时候也感受到一种压迫,如今被沉香这么随口一问,好像又没那般吓人,不由点了下头。
苏老夫人已经道:“大夫人真是胡闹,大早上的吃什么蟹,这大凉大寒的东西伤了胃可怎么是好?还不快撤了去?二丫头你也别吃了,快吃些温胃的东西,仔细闹肚子疼。”
这话一出,谁都看出来老夫人对沉香态度,从一开始的淡漠到一句二丫头的称呼已经变得亲切了许多。
王氏再一次变了变脸色,不过她足够镇定,也顺着道:“怪我怪我就想着来显个宝,倒忘了时辰不对,这帮子婆子也是没一个来提醒的,还不快撤下去!”
看下人们撤了蟹,这时候一个外头侍候的丫头走进来对着大夫人道:“大奶奶,外头刘管事来问,昨晚走水之事可要这会子回话?”
王氏看了看老夫人:“老太太在呢,这么大事自然由老夫人定夺,老祖宗您看这事?”
苏老夫人放下手里头的羹,接过桃芯递过来的帕子抹了抹唇角:“吃完了么,吃完了咱就到祠堂去一趟,今儿个是我们苏家团圆的日子,虽然还得挑日子禀告先祖,总也得先去祭告一番,有事祠堂里头说吧!”
说完拉着团儿起了身,桃芯赶紧递了根丈长粗壮的老眉山根寿拐给老夫人扶着,其他几个见老夫人起来也不敢再坐,纷纷起来陪着老夫人一起往后院家中祠堂走去。
祠堂就在正屋北面,独立一个院子,一行人从左边屋子进了门,绕过栅栏进了祠堂,右边便是祖宗牌位安放之处,老夫人带着人在祖考牌位神龛前带着众人焚香祭拜了一番,这才又领着大家伙进了左边大堂。
她在正中位置坐下来,看众人纷纷各自位置上站的站,坐的坐,安定下来,这才一顿手里头的拐杖,肃着脸:“让刘威来回话!”
外头早有人去叫,不一会一个四五十岁男子颠颠过来给请了安,垂手弓背立在一旁。
“刘威啊,说吧,枕浪苑火怎么起的?可有什么损失?”
刘威道:“小的已经看过了,请老太太放心,走水的地方不大,就是伤了几个边角,耳房什么的,平日那些地方也没什么人,故而没伤到什么人,大概也就是些往日不动的东西毁了些,至于走水的原因,”刘威顿了顿,偷眼看了下老太太,又看看她身边苏团儿,不由有些犹豫。
“老祖宗问你话,有话就要说,吞吞吐吐干什么?”王氏在一旁道。
刘威赶紧哈腰:“是是是,小的昨晚问过下头,说是,是昨晚上新入府的小哥儿溜进去玩不小心撞了偏房里头点着祭拜大少爷的香火燃着了经文,这才起了火头。”
刘威说完,大家都看着老夫人,苏老夫人却是一阵沉默。
王氏在一旁道:“老祖宗,你看这,该如何处置?”
苏老夫人斜睨一眼王氏:“依你,又该如何?”
王氏有些为难:“老夫人这是难为媳妇了,要说这也是孩子淘气,小哥儿刚来怕是不熟悉环境一时没注意,可是这如今大奶奶为了这个受了惊,总不好不交代一番,若是有什么闪失,说出去让薛家人如何看我们苏家呢,媳妇也是觉得不好办。”
正说着,外头有人高喊:“让我见老祖宗,让我见去,你们这样拦着是什么道理?”
苏老夫人一皱眉,顿了下拐棍:“谁在外头闹腾呢?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外头人似乎没拦住,一个中年妇人一下子闯进来扑通一声跪在苏老夫人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道:“老祖宗你可要公平那,不能就这么平白让人就这么欺负上我家主子,虽然我家主子没给您老留个后,可是好歹在这屋里尽职尽责做个好媳妇儿,又怎么能就这么被人欺负了去呢?”
一边哭一边又抬头看,看到坐在老夫人身边的团儿不由脸色一沉道:“老夫人,您可不能偏心那,我家小姐也没做什么对不起苏家的事来,如今她沉疴难起都是被人害得,您老可要给个交代。”
苏老夫人神色凝重,任由对方哭了一会,这才冷冷道:“瑞嬷嬷话说得太过,我苏家什么时候亏待过你家小姐的?昨晚之事还在这里头讨论,若真是孩子做的,我也不偏帮,不要说交代,咱苏家也不容许有做错事不惩罚的,你不看着你家小姐去,跑这里头来闹,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家小姐如今不是咱们苏家的人么?你一个下人跑祠堂里来这般没大没小闹,欺负我苏家没人了是不是?”
老夫人当年可是曾经勇冠三军过,是个巾帼,这时候积威犹在,这么一段话毫不客气的出口,令那嬷嬷一下子脸一阵青红,不吱声了。
苏老夫人一挥手:“行了,看在你忠心事主的份上老身不和你计较,还不去屋里头守着你家主子去?”
瑞嬷嬷讷讷应了退下去。
“团儿,过来这站着!”看瑞嬷嬷走了,苏老夫人这才又对着苏团儿道,看苏团儿懵懂着站在了堂屋中间,一顿拐杖:“跪下!”
团儿吓了一跳,看着刚才还慈眉善目的老奶奶这时候却一脸严肃,顿时一瑟缩,噗通跪了下来。
“当着家中祖宗面,你老实说,可是你起的火头?”
团儿这时候有些惶恐,又抬眼看了下王氏身后冲着她吐舌的苏劲槐,刚要开口,就看到站在那里的王氏眼神锐利的刺过来,生生把他到口的话吓了回去。
“是不是?!”苏老夫人不耐的又顿了下拐棍,那一下颇重,把团儿吓得一下子忍不住泪,哇一声哭出来。
这一哭,把老太太弄得颇有些不高心,眼中泛起一抹失望来,终究是叹了口气,挥挥手:“念在你爹份上也不罚你重的,在这里头给我跪一晚,好好和你爹你苏家先祖陪个不是。”
话音刚落,沉香突然走出来道:“祖母在上,容沉香说一句公道话,既然老祖宗觉得团儿有错要罚,那么同犯的莫不是也该罚一罚才是?”
王氏一斥:“女孩子家在这里头哪有你插话的份,快闭嘴!”
苏老夫人看看沉香:“你这话什么意思?”
“老夫人,沉香想问,团儿是初来乍到,如何识得那屋子?据我所知,枕浪苑离着团儿住的雪浪阁远着几个门户,若不是熟悉的人带路如何能跑进的了院子,况且平日枕浪苑里头都有看门户的家丁,昨晚试问,是哪个让孩子就这么跑进去都没见着的?”
她这一开口,苏老夫人脸色倒是没变,却松弛些了板着的脸,斜看了眼王氏身后的苏劲槐,这小家伙一缩脑袋躲在了母亲身后,王氏迎着老夫人的眼神颇有些尴尬,却又护着苏劲槐挡了挡。
苏老夫人突然道:“刘威,去,给大奶奶房里头问需要些什么好药材尽着需要给,没有就从我那药房里头拿,说我说的,让她好生歇息养生,别的事不要多管,在这府里头一日没人可以欺负的了她。”
刘威应着下去办事,苏老夫人又对王氏道:“过些日子让团儿一起去学堂里头读书,两个孩子有伴和和气气相处,不要让那些个不三不四的带坏了。”
王氏低头应了,苏老夫人站起身来,拄着拐棍要走:“今日之事,团儿总是有错的,跪一日也是应该,回头让人把他东西搬我那院子里去,雪浪阁远了些究竟不方便孩子住。”
闻言王氏神色一变,揪紧了手里头帕子没做声,老夫人却没再多话,扶着桃芯的手往外头,余下人看老夫人走了,纷纷跟上去,只有沉香留在后头没动。
出了祠堂苏老夫人便让小辈们各忙各的,自己站在祠堂外头看着家中这栋森严高大的祠堂,半晌,突然长叹了一声。
“可惜,真是可惜呀!”她幽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