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鑫八年七月初七,蒙州城家家户户高挂着彩帛红绸,张灯结彩。
不论是高门大户,还是市井小民,家中皆燃起长生灯,供烧鹅鲜蜜瓜果,造香案摆蜘蛛银盒在神案之前。
这所供之物本为乞巧之物,原是寻常,燃灯,却大有意境。
因清河两路按查巡抚兼提领督军,安王世子凌风铎指挥有方,领数万大军,横扫沿海,缳首枭寇江涛宁,平齐为患大宣朝多年的东南海寇,令天下赫赫,四方夷服,从此,东南一带海寇仅成零星之势,对大宣战战兢兢,再无可能为祸一方。
君上大悦,檄告寰宇以彰国威,祝庙焚告,天下大赦。
并赐安王世子进九锡,位三公,赞拜不名。
世子推赏,只进言求往日之愿,帝欣悦,赐八月十五,世子大婚,敕令,天下同贺,婚典比肩王室。
朝堂虽有异议,却不知为何,没有任何人上书弹劾。
络绎不绝的宫廷赏赐,也在这几日,随着浩瀚渺渺的十里长车,不间断的往蒙州苏家纷至沓来。
如今的苏家,因为在蒙州之役中的出色表现,为圣上特赐忠勇世家匾额,进三品公,世袭罔替。
这一日,所有的蒙州城民都将出动,应官府之命,更是处于本心,在蒙州城郊,龙溪军营水寨,共同庆贺世子与苏家庶女,京城九门巡查之外孙苏沉香的婚典。
要说起来,整个蒙州城能得以保全,真正的英雄,是这位女流。
苏家苏老夫人和安王,世子凌风铎,工部尚书等共同上表朝廷,将所有的荣誉,都归于此女,也让蒙州城百姓甚至天下知晓,能够让蒙州城避免城毁人亡,让海寇之难在这么短时间内解决的最大功臣,不是凌风铎,不是南北两路大军,乃是此女!
一张鸳鸯阵,就是出自此女子手。
宏鑫帝悦,钦赐苏沉香三品巾帼将军闲职,虽无正军,却领了子爵位,十二阶散阶高位的虚职,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个对女性的封赏。
天下由此记住了这位巾帼将军。
只是这还不是最令人瞠目的,因为世子凌风铎向天子进表,要在苏沉香母家举行盛大的婚典,让蒙州父老上下参与,而男方则从京城赶来,将所有的庆典都放在蒙州举行。
这无疑是不符合礼教的,也从某种意义来说,是弱化了强权中从来都是主导一方的男子的面子和地位。
甚至因为凌风铎的身份多少有失皇家体统。
奇怪的是宗正司那帮子老学究们居然也没一个吭气的。
龙溪鹰嘴崖下千艘战舰已经一字排开,三军整列,火炮昂首,旌旗猎猎,盔甲霍霍,一派气势浩然。
全都在旭日之下,肃然而不苟的等候着婚典的开启。
以军队来为婚典开炮鸣礼,更是前所未有。
不过安王世子以他所有的封赏换这一场旷古绝今的婚典,当今陛下,却由着他恣意。
这一日的苏家,天光未亮,所有的家仆,妈子,女眷甚至老夫人都早早起身,开始在苏老夫人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准备一应物件,苏家老宅平日肃穆森然的院子如今满目红绸,张灯结彩,朱紫藻绣,华丽非常。
苏家的男眷连在京城的大老爷也早几日已经在家中候着,大早上便起来和兄弟儿孙们按品服大装着装,等候着典礼的开始。
所有的忙碌,却都在一种极其安静的情况下进行,无论是匆忙行走在廊檐下的仆从,还是上下忙碌的家奴,所有人脸上并没有一丝喜悦的表情,神情肃然,如一出出无声的戏幕。
合家上下的安静与那一处处的喜字形成了一股子截然相反的气韵。触目鲜艳的红色和每个人脸上的肃穆更是极大的反差。
整个苏家,却有一处,分外热闹,苏家正院荣膺园东面,有座不是很豪华,但是修饰的分外精巧的阁楼闺房汀香阁,如今梁抹彩绘,檐披绣帛,堂前琉璃翡翠,绣褥茵锦,乍看,装饰皆为贡品,极尽奢华。
堂内鎏金铜炉燃着昂贵的迦南沉水香,日夜不断,满屋熏香,价值千金的梨花白千金绒铺在所有的角落,承接着上下一屋子大红镶金粉繁缛奢华的喜庆家具。
最醒目的,却是正堂前一番供案上摆放着的金玉长生牌,佛家祈愿经,道家安命符,皆用黄绫裹着,燃着一百零八盏长生灯。
而此刻,阁楼外左佛坛,右道场,佛道二路各自在两方开设了斋坛,法鼓碌碌,经轮阵阵,香烟萦绕,坛上各有百名道士和和尚,其衣冠繁缛,面相端庄,皆是京中大国师手,聚集在此处,已经做了十余日的道场了。
那不间断的喃喃祷告之声,使得整个安静的苏家,就这一处,格外喧嚣。
大夫人王氏赶着卯时一刻走进园子,在阁楼下堂内碰上出来查看长生灯的笑蓝,朝里头张望了下,隔着虾须帘影影绰绰望见里头的几个忙碌人影,小心翼翼问:“笑蓝姑娘,可有动静?”
笑蓝略显苍白的脸色极其憔悴,只是默默摇了摇头。
习惯了失望,王氏只是暗叹了下,又道:“京城来的贵客已经在大厅里头等候了,二姑娘可准备好了?”
笑蓝疲累的依然摇摇头:“世子要亲自动手,怕是还没那么快,让几位等等吧!”
“哎,行行行,老祖宗和各位大人说了,不急,我这只是问问,哦,妹子,那个,世子还好么?“看到笑蓝瞥过来的眼神,她又赶紧道:“老王爷心里头惦记,让问问,他,我是说世子爷究竟打算如何?”
“世子能好么?这该死的薛凝曼,真是个祸害!就这么她便宜了!”紫翠从阁楼上下来,气呼呼的冷哼道,啪一声将手中物件一放,一屁股坐下来。
王氏缩了缩头,对这位的脾气不敢反驳,到底是王府出来的,只是心中暗惊,这还便宜么,她虽然也不怎么喜欢薛凝曼这女人,和她斗了那么多日子,不过这位如今的凄惨,却实在有些}人。
犹记得,那一日,世子凌风铎抱着沉香进了府,一府乱了套了,劲槐哭哭啼啼告诉她经过,要不是沉香,自己这个宝贝儿子就没命了。
她是感激的,想去看看沉香,可是除了蒋公子,所有人都被盛怒的几乎失去理智的世子赶出来,她一个妇道人家第一次看到男人发怒起来如此可怕,光近身一些,她都觉得发抖。
若不是蒋公子趁着世子身子有恙拿针扎晕了世子爷,这还不知道那世子爷会怎么样呢。
她是不清楚里头恩怨,可是据说,世子发了天涯海角的追杀令,第二天那些黑衣黑袍什么家卫的把企图趁乱溜走的薛凝曼逮到醒过来的世子面前等候发落时,她偷偷瞧见,那个一惯看上去高傲的不得了的女人一个劲的朝世子笑,笑得像个疯子。
听那话里头意思,正是她让被买通的家仆鼓动安置在偏院的流民制造混乱,使得苏家左右拙支,让二夫人跑出来捣乱,才使得城头人手分散,以利她趁着混乱,在城角用飞弩杀人。
她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就是要让苏家,让凌风铎伤心。
真是个疯子!
处置的过程她自然看不到,但是她听说了,薛凝曼被拔了舌头,勾断了筋络就留了个躯壳,世子说了,既然她那么喜欢男人,就送她去,现如今她不知在哪个最下等的钉棚,不用花一分钱,是个人都可以享用那一具美艳的肉壳子。
世子吩咐,她不准死,烂死了也得受着,有人给她续着命呢。
想到这,王氏就打激灵,这世子爷,真正是个狠角色,可是她看对沉香,却又是个痴情到不能再痴情的种。
连老祖宗都概叹,沉香有这么个疼惜她的男人,真正是天大的福气。
可是这福气,沉香又能有这命,享受得到么?
到今日整整十三日,沉香还没有醒过来。
若非有蒋成风,还有后来赶来的老神医素老人全力吊命,怕是连这几日都未必熬得过。
蒋公子说,若是过了今日再没醒,就是没希望了。
那世子居然向当今圣上请求,要在今日和沉香完婚。
真是匪夷所思的行为,王氏看不懂,虽然她如今对沉香感着恩,可是她是不懂的,男人三妻四妾活着的人都忙不过来,沉香如今生死未卜,这个前途富贵的世子爷,怎么会还想着这时候娶一个将死之人?
这不是添堵么?
可是她不敢问,家里头也没人多问,连老祖宗都是一味吩咐做事,这几日忙的就是这婚典,头一回这婚事办得比丧事还沉闷。
如今京城里三公九卿来了数十位,甚至还有身负圣意的大总管,王氏当家那么些年可头回家中接待如此多的亲贵,好在这气氛特殊,她没能面面俱到谁也没计较。
皇宫里由大总管带了嬷嬷亲自操办这婚事,所有六礼皆一一统筹,宫里头给的御赐聘礼都快把府里仓库堆满了,玉石绫罗,珠宝玉器满目琳琅,可看得出这份重视,说到底,苏家也因为这个多了份荣耀,谁家嫁女有这么风光的?
唉,她想到这,却是叹口气,这么大荣耀砸下来,她本是开心的,可如今这气氛,却是压抑的很。
也着实为这二姑娘有些个遗憾。
正感慨间,外头又进来一个,却是这几日每日都要过来看沉香的蒋成风蒋公子。
他迈进来朝王氏点了点头,后者赶紧起来行礼,蒋成风却直接问紫翠:“如何?”
紫翠黯然,憋着脸满脸伤感,笑蓝道:“公子好歹劝劝吧,昨儿个起,爷就不进米水了!真的,真的要走到这一步么?”
蒋成风神色凝重,不由长叹:“你家主子的性子,还要我说么,说的进,还会有今日?唉罢了罢了,我去看看吧!”
说着一撩袍子,往阁楼上走去。
上了楼,挑起一帘虾须帘,里头一片雾霭芳香,鸳鸯戏水被,团花酥红枕一应家俱皆是喜庆醒目,华贵异常。
一张罗汉围屏矮足榻上凌风铎一身鲜红贡绣新郎袍服,身子略倾,前方安置了一个巨大的架子屏风镜,足有一人多高,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凌风铎此时怀里头正揽着双目紧闭的沉香,小心翼翼在为她更衣描眉。
外头不绝于耳的吟诵声衬得这一屋子安静几乎可以听到绣花针掉落之声,也更衬托着那无声的一幕更显凄婉。
蒋成风靠着门框,默然看着,有些个不忍心打断这一幕。
沉香的身上,已经妥帖的穿好和凌风铎一身一样成套由宫中针织坊出品的织金彩凤嫁衣,最好的秀娘一年的成品,金镶鸳鸯牡丹点翠凤冠前叼着的一抹红宝石珠滴在沉香额前轻摇,将那苍白的额头点出一点嫣红。
凌风铎将一领压金彩绣云翠纹霞帔披在沉香肩头,沉香小小的脑袋随着摇动无力的晃动了几下,那本深邃灵动的眼却还是紧紧闭着,不见声息。
凌风铎披好霞帔,又扶好沉香的头,在镜子中打量了番,修长的手指在一旁梳妆台上的胭脂膏里点了点,将指头压在沉香苍白的唇上。
大概是用力了些,搁在他肩头的头颅歪了歪,凌风铎赶紧将她扶住,面上一阵惶然,低头看了看,随即在那额边吻了吻。
似轻若重,缠绵悱恻。
看得蒋成风心中一酸,不由道:“逸庐,时辰到了,你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