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喝点水!”蒙州城又迎来了一日旭阳,面对略显惨淡的朝日,映衬在黄沙烟笼般得云翳下,透射在城头显得有一些末世的味道。
整整六日,自那一日沉香用令人瞠目的举动向江涛宁所领军队明明白白的表明她与城同存亡的决心之后,江涛宁也放弃了与她周旋的意图,以八千军力,发狠进攻蒙州四门。
蒙州城南北为陆地,东西却有弄江,西面是弄江形成的内陆湖章湖,以水闸门为城门,弄江毗邻近海,水深面阔,非常有利于舟船通行,原本是繁华的港口城市,却因为□□的闭关锁国而冷清下来。
如今因为这个原因,使得水闸口船只稀少,城内居民只有最繁华时的一半人口,不到五万。
匆忙回防的云梦台和龙溪卫所剩下的一千八百人,加上府衙原有的五百衙差和宿卫两千,面对城外八千人捉襟见肘,
苏老夫人以苏家的名义,撑着病老的身躯,在城中招募人手,一一布置在四大城门,虽然人是凑出来近万,却也不过是些生手,根本不会打仗,外头是凶悍之极的东洋海寇,一群不要命的家伙,实力悬殊很大。
沉香带着留在她身边的世子家卫数人,连夜将东西门用生铁焊死,投注大量的泥沙和从百姓家中征集到的旧家具,淤积在入口,并且布下原始水雷,阻止船只攻城,在水闸城门上架起了炮台,火鸦飞箭等远距离火器,手把手教会那些守门的新兵,只要看到有船只在射程内,开炮便是。
水闸内外二十里,水面虽然开阔,但毕竟不是海口,大型海船战舰是看不进来的,小型船只只要不近身,便好歹能抵挡。
能够打仗的军队则被派驻在南北二门,尤其是南门,视野开阔,为主城门,失不得。
这样调拨人手,训练□□,五日五夜忙得不可开交,沉香根本没空休息。
她也不愿休息。忙碌可以忘记有些事情,忙碌也可以填补一些空虚。
面对再一次涌上城头的黯淡旭日,凌晨时分刚压下去的一股子冲势在城角留下一片焦土,幸好这里离海面远,江涛宁挪不了大型火器,蒙州城还算坚固,小型火器只是伤到了城头砖瓦。
沉香在这片灰蒙蒙烟火中屹立着,对着朝阳默然。
守候在一旁的笑蓝欲语,却看着那伶仃的孤影心下涩然。
伺候凌风铎那么些年,她何尝不知道,主子心思,苍白无力的劝阻对于心思九窍的人来说,何等无力,而如今这位新主人与世子何其相似,她劝又从何劝起?
即便知道那平淡的外表下,也许是剥落鲜血的淋漓之痛,她一个下人,也终究劝不着。
能抚平伤痛的,也许只有世子爷了。
她同样也仰头,看向远方,心中暗暗盼望,不知道何时,世子的身影会出现在天际。
她从未像现在这般亟盼世子的到来。
紫翠啊紫翠,五日过了,你的信送到了没?
姑娘可快要撑不住了呀!
“二姐,喝点水吧!”一旁的苏劲槐端着个水碗冲着沉香再次道。
这孩子不顾母亲大夫人的阻拦,硬是从家里头跑出来也想要帮着打海寇,苏劲柏拦不住,只好提溜着这小子在身边看着,总比让他自己溜上那个城头看热闹的好。
沉香对于当初闹腾上城头的苏劲槐并没有如苏劲柏一般厌烦又无奈,仅仅只是一句话:“留下,就不许哭!”她的话如今在苏劲柏那儿一言九鼎,才使得苏劲槐没给赶走。
这几日,不仅沉香忙的底朝天,苏劲柏这位名义上的守军统帅也是脚不沾地,战争的残酷和艰难,也让这二位养尊处优的少爷成长了几分。
至少,苏劲槐对沉香的态度,再没有原先的蔑视,更多了一份敬畏。
这一日,再没初始那两日的任性,安静的看着,也不回府,也不闹腾上城头杀敌。
也许是城头上染的血让他学会了些什么。
沉香应声收回极目远眺的目光,一抹染着血丝赤红的眼有些微的茫然,迟疑了一刹那,才道:“嗯?”
一旁看着的笑蓝赶紧将个小杌子递上来,扶着沉香的胳膊道:“姑娘,下头刚退了一波,对方暂时息事了,您歇息会儿,苏少爷瞧你半日没进水了,所以给你送水来了!”
沉香怔忪的神情一掠而过,恢复了这几日的冷漠,接过水朝苏劲槐点点头,又问道:“城中粮草饮水可还够用?”
“姑娘放心吧,粮草够用十余日,那些水井也一直有人看守着,不会供不上的!”
沉香又是嗯了一声,端起碗来抿了一口,笑蓝看着那双筋骨凸显的小手,心中一涩,终道:“姑娘,回府歇息会吧,苏老夫人昨儿个念叨起您呢,是不是苏少爷?”
苏劲槐哦了声,看到笑蓝朝自己使眼色,恍然道:“呀,是,团儿说昨夜二婶把祖母闹醒了,二婶说了你不少坏话,可是祖母劈头把二婶娘好生骂了一顿,让她在屋里头好生待着反省,说您是苏家的大英雄呢!”
笑蓝一旁不由伸手扯了下苏劲槐的胳膊,脸色一板,苏劲槐有些不知所以,愣愣道:“笑蓝姐姐,你干嘛?”
笑蓝尴尬的看了眼沉香,后者却神色漠然,瞟了眼二人,只问道:“老夫人如何了?”
笑蓝白了眼苏劲槐,赶紧道:“蒋公子针灸了几日,能认人能开口,只是不利索,她让人传话来让您放心做事,不必挂念她老人家!”
沉香漠然,面上不见波澜。
从那一日起,沉香就出奇的沉默,很少有表情,往日虽然也大多数神情难测,毕竟眼神灵动的很,那一眼看过来能让人敬畏或则惧怕,然而这一刻,那依然如墨的眼中,却少了几许生气。
笑蓝甚至觉得,如今的沉香,与往日的世子何其相似,世子因为姑娘而重生,姑娘呢,能挽救她的,可又赶得及?
心中忐忑不安,勉强朝沉香笑了笑,沉香恍若未见,只是将碗递过去,依然背过身去瞧天空。
这时候不知何处突然一声炮响,紧接着,苏劲柏匆忙从城墙夹道下奔跑了上来。
“何事?!”沉香问道,略失焦距的眼很快凝聚,一瞬间变得凌厉无比。
苏劲柏大概已经养成了对沉香的反射条件,直白道:“二婶娘去城里头嚷嚷,闹腾着要出去给三弟收尸,联络了几个有亲眷也在外头被杀的百姓,和城防军起了冲突!”
沉香一皱眉:“蠢,为何不看紧!”
苏劲柏尴尬一摊手:“如今人手不足能动的都往几处派,府里头只有女眷,二婶如今,唉,没人敢拦!”
林氏自从儿子被射杀,近乎疯狂,每日骂骂咧咧全没有往日的形象,苏沉香倒没在意,只是让人看押着安置回了苏府,如今苏家也没那些个闲情逸致勾心斗角的,大夫人倒也对她甚是照顾。
只是林氏却看谁都不顺眼,没少在府里大骂,大概是实在闹腾的烦了,婆子们倦怠了些,没想到却让她跑出去生事。
城防守军注意力只在对外,不知道哪里跑出来一群男女老少,和自己推搡起来,一失手拨动了什么火器,才闹出了大动静。
苏劲柏听到报告赶来,拉也不是,劝也不是,和沉香一样多少有些愧疚,又没沉香那魄力,一时为难,只好又跑来找沉香。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突然又是一片喊杀,只不过消停了半个时辰的海寇突然再一次涌了过来。
沉香和苏劲柏面色一整,迈步要往前探看,突然空中有什么呼啸而来的声音,紧接着城墙轰的一声摇了摇。
沉香面色一变,忙疾步跑上前,在一堵女墙后头探看了一下,面色一白:“该死!”
“怎么了?”苏劲柏不解,也探过去看,只看到下方有几列架在木轮架子上的硕大黑森森镗炮正对着城门。
“江涛宁,没想到拖了五日,他居然是要趁机将战舰上的炮台拆下来攻城!”沉香道。
那炮台的威力,将云梦台五艘重装甲舰都给轰得七零八落,城墙虽然是砖瓦结构,却也禁不起几次轰击。
沉香死死瞪着下方的炮台,借由那炮火的威力,不要命的东洋海寇已经挥舞着大刀架上云梯要往城墙这儿扑上来,硕大的巨型炮台边,江涛宁屹然而立,正用一双深邃不见底的眼注视城头。
以沉香对此人之了解,那表情,是一种势在必得的意味。
这一回,怕是不轰塌城墙攻入城内,他是不会罢休的。
江涛宁在一击而出的炮膛歇息的间隔,伸手在炮身上拍了拍,又转过头回望,眼神不期然对上了墙隙间的沉香。
沉香瞳眸一阵挛缩,心中凛然,只觉得那被压抑在胸腔血管里的杀意,正汹涌的朝心头奔涌。
江涛宁瀚海般得眼中掠过一抹复杂,往后退了退,接着又是一阵天摇地动的轰鸣,只听东南一角有人奔跑过来喊道:“报告将军,南城角塌了!”
“该死的,给我堵住,赶紧上木石,让宣涛快去增援!”
“是!”
“报告,北城角也有塌陷,海寇攻进来了!”
“堵住堵住,不能让他们进来,死也给我堵住!”苏劲柏青筋崭露,嘶吼着。
“笑蓝,把刀给我!”面对一片危局,沉香只是冷淡的朝身边笑蓝道:“把苏公子带下去藏好,别轻易让人发现!”
“不,小姑姑,劲槐也要杀敌去,劲槐也是苏家的男子汉,绝不做贪生怕死之辈!”苏劲槐一挺胸膛,还带着稚嫩声音的话语,在炮火声中铿锵有力。
“臭小子你才多大,行,他妈的苏家还算不都是孬种!”苏劲柏骂出声之余弯了下嘴角笑了笑,略带嘲讽的口气里,却透着股子自嘲。
沉香看了看他,朝笑蓝道:“给他一把刀,苏将军,我们下去杀贼寇吧!”
苏劲柏有那么一瞬间的怔忪,对沉香那种轻描淡写般得口吻似乎反应不过来,半晌才哈哈一笑:“好好好,一起去,杀了个痛快回头好喝酒,小弟,哥哥等会儿教你做男人最大的乐趣,杀人,喝酒,和女人!”
说完扯过身边一个士兵将他怀里的刀抽出来抛给苏劲槐,苏家男女从小就有练武,苏劲槐干净利落的接过刀,唰一声甩了个弧线。
小小胖胖的身躯,透出股子锐意。
沉香看了看俩个人,接过笑蓝递上来的飞弩:“走!”
也就在这一瞬间,外头突然一声叠过一声的呐喊,仿佛有千军万马的蹄声从远及近而来,那黄沙陇头般惨淡的阳光也翻动着一种震颤般得波纹。
不知哪一处有人大喊:“看,是我们大宣的军旗,是大宣军旗,都督府,是都督府的援军到了!”
顿时,如同潮水翻腾一般,城头上下此起彼伏的传来欣喜的呐喊,夹杂着海寇的叫嚣,形成一种人潮,吞没了天摇地动般得炮声。
沉香一瞬间有些愕然,笑蓝却头一个反应过来:“姑娘,是世子,是世子赶来了,我们有救了,有救了啊!”
沉香随即一闭眼,突然折过身去扑向了墙头,笑蓝,苏家俩兄弟跟着扑过去,正看到在海寇千人的队伍后头,漫天滚动着黄沙夹杂着一股子海潮的雷霆之势,从远处席卷而来。
城头下江涛宁面色一肃,突然指挥着手下转动炮膛口,朝向后方。
攻城的海寇亦迅速从城头跳下,朝着自己后方围过去。
那来势迅猛的军队如江潮涌来,凛凛的一面黑旗下,头前一匹骏马,通体油黑,四蹄如雪,朝着这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而来。
身后苍黄的日,苍茫雄浑,再近一些,沉香已经看得到,他俊美无暇肃然如神的面庞。
“逸庐!”沉香不自主的脱口呼唤,声息不高,却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
“沉香!”对面的凌风铎清朗锐利的呼唤响遏霄汉,紧接着马头扑近了战场,随着那巨大的炮膛朝着自己方向骤然发出巨响的刹那,他突然拔身而起,呼啸着如天际鲲鹏,激射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