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中午。
艾临看看表,又是十二点半,叹了口气,打电话叫餐厅把准备好的盒饭送上来。
这一个多月,远扬上上下下都绷紧了神经,特别是几个部门经理,一看墙上时针指向十一点,便条件反射地准备汇报材料,因为日理万机的穆思远总经理最近喜欢利用午饭前这段时间了解各部门的工作,一个多小时后,再由总经理秘书亲自送上一份色香味俱全的盒饭。只是,有幸和总经理共进午餐的部下们发现,总经理的食欲不振,总是浅尝辄止,甚至浅尝都显得很勉强。有关心者偷偷跑去问艾秘书总经理是否身体欠佳,艾秘书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一时间远扬公司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终于有一天,穆思远亲耳在电梯里听到有人猜测他病入膏肓,他沉着脸把艾临叫到办公室。
“是你跟别人说我身体不好?”
“忘了,可能随口说过吧。”艾琳满不在乎道,会不会随口在哪个熟悉的部门经理前开玩笑漏了嘴。
“我有什么病?竟然有人说得我快要死了一样,艾临小姐,我们是上市公司,你知不知道你的随口一句话会引起股价的下跌?”穆思远愤愤地看着艾临,他怎么碰到这么些个女人,何冬、艾临、当然还有麦小欣,一个比一个不让他过好日子,睡不好吃不好,今天早上发现自己皮带都松了半格。
“你自己知道到底有没有病。”艾临提高了嗓门道,“你发了疯一样加班,硬是逼得大家把最清淡的一季度做到以往最红火的三季度的业绩,每天中午不是应酬就是开会,我挖空心思给你换盒饭的口味,可你照样每天都动不了几口,你得道成仙了吗?不吃饭不睡觉,这样下去什么病得不上。”
“盒饭你想让我吃多少啊?”穆思远只好退让,“你再挖空心思,也就那么干巴巴的几个菜。”
“那你为什么自己不肯到餐厅去吃饭,那里菜色多,汤汤水水都有啊。”艾临盯着他道,“你不会是有什么心病吧?”
“胡说。”穆思远板起脸道,“你太闲了吧?下次我再找人谈话你坐在旁边做记录。”
“思远,你今年31岁,又不是16岁,有什么事情想不通有什么话不能说出口,非要这样折磨自己。”
“艾临!”穆思远恼怒地打断她的话,顿了顿,软声道,“出去吧,我想休息一会儿。”
艾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走到近前皮笑肉不笑道:“所以啊,饭可以一口一口慢慢吃,追女孩子可不兴吞吞吐吐牛反刍,想吃的时候吃,不想吃的时候存着,等到想吃了又找回来,哼,想得美!谁会等你啊!”见穆思远气得脸色发白,才转身袅袅婷婷地走了出去。这个闷死人不偿命的主儿,不打雷不肯下雨,不放狠话不知道急。
艾临也有很长时间没见麦小欣了。元宵节后,麦小欣显然刻意地躲着他们,每次餐厅遇到,总是客气地打声招呼就走开和何冬远远地找桌子吃饭。有时候她硬拉着她坐下,何冬总会大呼小叫地把她又拉回去。艾临明知道这是两个小姑娘串通好的,可是也没办法。从麦小欣的角度讲,她做得一点也没错,男孩子没看上她却被他妈妈看上了,那她当然只能尽量回避,既断了当妈的念头,又在儿子那里避了嫌。只是她哪里知道,这个当儿子的其实是口是心非,被她三番两次的刻意疏远搞得心烦意乱,间接地给远扬的职工带来了一场加班灾难。
艾临回到自己座位上,一边在心里骂穆思远自作自受一边开始运筹帷幄,抬手拨通了销售总监的电话。
“起森,你结婚我们可都是出了力的,什么时候请我们撮一顿吧。天也开始暖和了,咱们烧烤去怎么样?”
“行啊,昨天琴琴正跟她同学商量着星期天要去踏青,捎上你吧。”
“也捎上思远,你看他这段日子忙得都瘦了不少,带他出去散散心。”
黄起森了然地笑,“他有你这么个嫂子真是福气。得,元宵那天琴琴说话太不客气,我来将功补过。”琴琴把从何冬那里听来的三言两语告诉了黄起森,黄起森大为不解,看思远的样子,分明是十分在意麦小欣,这种拒人千里的举动又为了哪般?难道也是跟自己一样,越在意越犹豫,他是在意两个人的年龄和身份,思远又是为了什么呢?
艾临叹气道:“我这个秘书当得,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啊,上蹿下跳还总是吃力不讨好,说不定这次咱们的穆总又不肯领情,那我真的可以买块豆腐撞死算了。”她和邵志伟夫妻俩一定是上辈子欠了穆思远的,怎么就那么见不得他孤家寡人呢!
星期天早上,麦小欣匆匆忙忙拎起背包拉上门,一边接电话一边往楼下走,“知道了知道了,你跟琴琴他们的车,艾临姐来接我,好的好的,你把你爸爸的相机又偷出来了?这种专业机拍起来太麻烦了,你就是见不得我太悠闲! 行了,车大概到了吧,等着我啊。”麦小欣不经意地朝楼下望去,顿时停住了脚步,怎么会是穆思远站在车旁?
麦小欣叹了口气转身往楼上走,一定又是艾临在自作主张。被自己的秘书指使得团团转的老总大概也就是他了,就算是同学,也不必听话成这样吧?这可真让人尴尬,一个大妈一个大姐,她这颗小麦子滚来滚去找不到躲的地儿,还有这个雷锋叔叔,干吗总还是一副对自己关怀备至的样子?她想起那次婚礼上的乌龙,忍不住腹诽,那么爱做好事干什么?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看来今天冬冬的艺术照拍不成了。
何冬在电话里不高兴道:“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你粘着他,到时他爱干吗干吗去,好不容易大家一起出去玩,你不去多扫兴。”
麦小欣沮丧道:“本来也没什么,可是他妈妈和艾临姐做得太□□裸了,老实说我都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了,冬冬我后悔死了。”后悔对他动了心,又被人家明察秋毫地拒绝,就算她现在已经没有了那份心思,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还是无法大大方方。
“要不我打电话叫艾临姐先来接你吧,”何冬不死心道,“人家还特地穿了套很漂亮的衣服呢!”
麦小欣打开房门,把包往地上一扔,又关了门往下走,一边哄何冬:“这一周只吃苹果和牛奶,咱们互相监督,下周再出去拍,瘦一点拍起来更漂亮,好不好?”
穆思远推开车门出来,见麦小欣急急地跑过来,头发又长了一点,蓬松地堪堪披到肩上,穿着一件银蓝色闪亮面料的棉夹克,漂亮清新得犹如一颗晨露,看着看着不觉微笑起来。黄起森开口邀约的时候,他还责怪了艾临,彼此这么熟悉,没必要搞个答谢活动,人家新婚燕尔,不知道多想单独腻在一起,非要几个大灯泡在那里明晃晃地照耀。可是艾临把眼一瞪,“你爱来不来,我可是仁至义尽。”他心里一动,便没再反对,早上艾临吩咐他去接麦小欣的时候,他正陪母亲吃早餐,只“嗯”了一声,也没好意思多问,过了一会儿母亲问他什么事这么高兴,他才惊觉自己竟然一直在微笑。
麦小欣跑到他跟前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是您,等很久了吗?”
穆思远一听麦小欣对他称“您”,心里便有点不好的感觉。麦小欣平时习惯了“你”啊“你”啊地说话,除了对长辈,只有有心跟人划清界限时才会称“您”,他早已掌握了这个规律。“不着急,我也刚到。”
“实在是对不起,我今天早上起来有点儿不太舒服,今天就不跟大家出去玩了,还没来得及跟琴琴说,让您白跑一趟了。”麦小欣万分抱歉地看着他,态度诚恳,表情自然。
穆思远的微笑顿时僵在唇边。
眼前的女孩,白皙的脸上泛着健康的光泽,声音轻柔而清亮,只是站在那里就能让人感觉到扑面而来的青春活力,可是偏要声称自己抱恙在身。
穆思远沉默地掉开目光,脸上似乎失望,似乎无奈,又似乎是自嘲。麦小欣突然愧疚起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急之下做假得太过明显,至少应该满面愁容作西子捧心状,如果一瘸一拐就更好了,却大大咧咧地红口白牙说瞎话伤了穆思远的颜面,眼看无法挽回,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哪里不舒服?我送你去医院吧。”穆思远平复了一下心情,低头温和地问。
“不不不,我休息一下就行了。”麦小欣慌忙答道,想不出编哪里不舒服比较合适,索性避而不答。
穆思远在心里叹了无数口气。路上行人很少,前面的一片草坪上,有两个老太太在那里一边甩手锻炼一边聊天。草坪已开始泛绿,黄绿相杂,似他的心情,明明一片枯草,却又忍不住有星星点点的新绿偷偷地钻出来。
“五年前,我父亲因事业失败在澳门自杀,公司破产倒闭,母亲卧病不起,我中断在美国的学业回国,精神压力非常大,整晚整晚失眠,最后实在不行,只好在朋友的一个车行开出租车缓解压力,有时候会遇到喜欢说话的乘客,那是我那段日子和别人仅有的交流。”
麦小欣震惊地看着他,震惊于他的故事,更震惊于他竟然站在这里在这样的情形下对自己说出这些话。
“临近春节的有一天晚上,下着小雨,上来一个女孩,很晚了,显然是刚同学聚会回来,上了车还捧了个手机叽里咕噜说半天,很开心地笑,像个孩子,也真是个孩子,大二大三的样子吧,她家住在翠明春晓。”
麦小欣记得他说过有个很重要的朋友住在翠明春晓,心想原来是个女孩子,可真是巧啊,可能父母也是c大的,差不多的年纪,说不定还是自己认识的呢。
“车子开到华光巷,有点暗,因为有盏路灯坏了,我减慢了车速,一起开车的师傅告诉过我那地方不太平,晚上开车最好绕道,我开到一半才想起来,已经来不及绕别的路,果然这天晚上我就遇到了传说中的‘碰瓷’。一个人骑了辆自行车突然从巷里冲了出来,然后整个人扑在前面车盖上,抬起一张满是鲜血的脸。接下来,一群小混混冲出来围住了我的车。”
“原来是你!”麦小欣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简直不可思议,身家不菲的上市公司总经理和一个出租车司机,她再有想象力也不可能把他们联系在一起。
“我其实在那人撞上来之前已经刹了车,可是他们人多势众,摆明了要敲诈我。想起走投无路自杀的父亲,想起卧床不起的母亲,当时心里真是绝望,不是为了那点钱,而是觉得这个社会处处是背叛是敲诈是欺软怕硬没有道德没有正义没有是非。”穆思远神色平静,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麦小欣细细地注视着他的侧脸,在这种情况下仍不失平静,只有经历了惊涛骇浪的人才能有这样的波澜不惊。
“可是你并没有被吓住啊。”麦小欣想起了当时的情景,是他自己打的110。
“是,因为那个女孩对我说,别怕,我替你报警。”穆思远转过头来,深深地注视她,仿佛想把她就这样看进自己的心里,“一个小女孩尚且有那样的勇气,我想自己也不应该放弃。”那个女孩,跟他素不相识,她的家就在咫尺,当时完全可以甩手离开,却坚持要留下来陪着他为他作证,小混混们叫嚣着让她别多管闲事,他看得出她很害怕,却只是固执地站在他身边不肯走。
“后来没事了吗?”麦小欣一阵惊讶过后迅速平静下来,笑着问,“警察叔叔还是主持正义的吧?”
“没事了。”穆思远也轻松地笑道,“你拉着警察叔叔不肯放手,非要坐人家110警车去公安局说明情况,警察叔叔被你感动了。”
麦小欣不好意思地抬手蹭了蹭鼻尖,“是警察叔叔被我烦死了,我记得那个小警察使劲劝我回家去,见我不肯走,还帮我拦了一辆出租车。”
“指着一群小混混拼命朝警察告状,也不怕人报复,警察叔叔都替你担心了。”穆思远低叹道,“傻丫头,我担心了很久。”
麦小欣被他温柔的语气羞红了脸,她暗暗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提醒自己保持冷静,“正义总能战胜邪恶嘛,后来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好得很。”
穆思远心想,哪里好得很,不是还把那么好的一个男朋友给弄丢了吗?“既然好得很,我们现在可以出发了吗?”
麦小欣愣了一下,会过意来,狼狈万分,支支吾吾道:“其实我,我那个……”原来他的关心和殷勤皆源出于此啊,她满面羞惭地看着穆思远,自己可真算得上自作多情了。
穆思远拉开车门,仿佛早就忘了她之前的借口,“走吧,晚了艾临会生气的。”他看懂了麦小欣恍然大悟的神情之下没有说出口的话,他万般无奈之下说出一切却造成了另一个误会,这令他越来越烦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