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琴不自在地在椅子上坐着,手边被子里的茶水已经喝光,可她还是有一种端起茶碗的冲动,并不是因为口渴,而是想隔断射在自己身上的那道冰冷的目光。这目光让她极为不适,好像一柄利刃贴肉而置,只要自己稍稍一动,就会切开自己的皮肤。
“我是没有与您商量过再行动,可是我提得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其实……其实这次来的队员也都议论过这件事情,为什么齐国太女不肯接见我们?如果她——”韩琴终于鼓起勇气为自己辩解,却被冯北辰打断。
“够了。”她淡淡道,“我什么解释都不想听。”
韩琴更加忐忑。如果冯北辰冲她发脾气或者质问她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她都不会感觉到无所适从。她早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糟糕后果的准备,可是偏偏没有准备去面对一个没有任何斥责和警告,甚至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的冯北辰。
她忽然就有一种自己的意图被完全看穿了的感觉。
冯北辰的声音不大,在耳边响起时却让她感觉巨大的压迫感:“我单独叫你来不是想训斥你或者是询问你什么。我只是通知你:从今天到我们离开齐都的那一天,你不用再出现在公开场合,在自己的房间里面休息。你的日常用度和外界通讯我会派专人照看。这就些。你可以回房间了。”
好狠!原来不是无动于衷,而是这位领队大人根本就懒怠敷衍她这些小伎俩,也不想同自己讲什么大道理。韩琴自嘲地苦笑,她自负思维敏捷,口舌如簧,辩难释义千人难逢敌手。可冯北辰又是什么人,自己这点小本事在她看来只是玩得不要的小把戏吧。
只是,她怎么甘心?她从进入齐都就一路挑事,为的是什么?她怎么甘心就在快要成功的时候被人这样横插一竿打了下来。如果现在离开她还有什么机会?
她慢慢抬起头,几乎是一种刻进骨子里的力道打量冯北辰的表情。
冯北辰脸上并没有任何生气或者烦恼,只是微微眯着眼睛看手上一叠单子。那无非是些日用开销之类的记录,琐碎又繁杂,根本没有任何值得认真看的东西。
韩琴明白了:这位领队完全明白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她是有意要阻拦自己的。冯北辰本身就是花山书院的人,自然比一般人知道更多——她根本就要帮住那个人把真相掩盖住。
愤怒顿时袭击了她的全身,一时间她只觉得脖子僵硬得几乎不能转动,胸口如同有火一般被烧得灼痛难忍。韩琴低头按着椅子扶手起身,缓缓抬头转向冯北辰,饱含愤怒和激动的声音反听起来十分低沉。
“为什么?为什么要帮她隐瞒?只因为她曾经是花山书院的山长吗!!”
冯北辰把视线从纸卷上抬起来,静静得看着她,一双眼睛透透彻彻,却没有泄露出哪怕一丝她此刻的心理活动。
韩琴握紧双拳,声音微颤,胸口起伏:“她是——齐人,她是一个齐人!她蒙骗了我们所有人!!”
“所有的人都以为她品行高洁,风月霁光,以为她忠勇可歌,以为她是为大燕抛却生死的烈士。可其实——”韩琴说到这里,故意抬起下巴,轻轻嗤笑,“她是一个齐人!是齐国太女司徒端敏。”
“她不过是一个阴险狡诈的奸细,却伪装得那么好,不但篡夺了花山的秘藏,还故意做出为人所害的假象,好让大家都以为她已经为国捐躯。实际上她只是诈死回到了齐国,去谋夺她失去的储位,她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她自己!”
这几句话已经藏在韩琴心里很久了,在她脑海里盘亘很久了,也许是感受到的压力太大,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几乎用上了所有的力气。以至于说完后,她居然有些气短。也因为这个,她并没有注意到,看似平静的冯北辰心底已经掀起了巨波。
——韩琴是什么意思?她说的人显然是陆颖,陆颖是现在的齐国太女?她没有死?
冯北辰并没有韩琴所以为的那样了解真相。她虽然对这位神秘的齐国太女抱有十足的好奇心,却没有疑心到陆颖身上。
原因也很简单,一方面冯北辰虽然出身花山书院,对陆颖也算“关注”,但毕竟不是陆颖最亲密的朋友,对她的思考和行事习惯的了解也仅仅止于了解,并不能深透到本质。另一方面,她也还没有接触到花山的核心。这五年来齐都发生的事情,冯北辰所知道的资讯也与其他普通的书院夫子差不多,仅仅停留在表面。若非冯北辰此次出发前所拿到的资料,她甚至对司徒端敏这两年的举动和决策都了解不全。
更何况,即便是李凤亭、许璞等人也是要靠长时间的观察分析和充足的情报证实,才能将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联系在一起。无凭无据,冯北辰又不是吃撑了突然去研究两个表面上看起来根本没有任何牵连的人物。
但韩琴不一样。她有韩宁秀作为信息渠道,而作为当年事件当事人的侯家自然对与陆颖可能搭上关系的一切都一直保持高度的警惕。并且牢握西北多年的侯家对齐国上层的动静知道得必定会比一个普通花山书院的夫子要多。当年陆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侯家就怀疑陆颖也许并未身死,只是四处寻觅又没有下落,所以对于侯盈被囚,也只能认了。只是但凡有一丝可能,侯家又怎会放弃翻盘,毕竟侯盈是侯家第二代中最杰出的一人,是早就定下的侯家家主。
后来的五年中,前期因为司徒端敏藏得太深,齐都都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她的光芒,侯家自然未察觉,后期司徒端敏慢慢暴露自身的能力后,侯家虽然开始关注她,却并没有怀疑,直到……王六没有再回来,终于让侯家再也不能压抑下关于这位太女身份来历的猜测。
齐国上层公开的秘密,实际上已经不能算是秘密,只是没有拿到明面上来说。有心人来说,这并不是难打听的东西。真正无知的永远只是底层的百姓而已。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明了了。侯明玉很快就去了京城,侯盈则被放了出来。
只是侯盈违反军纪擅自出兵是事实,只是少了害死己方重要将领的这一宗“罪”,所以双方达成的一致结果是侯盈立刻开释,去职闲置。李凤亭不动她,侯家却也不能揭开陆颖的身世。
冯北辰并不愚蠢,相反韩琴几句话让她很快就猜到了这个秘密的主要部分。
她内心的震动并不弱于韩琴第一次从自己的舅舅韩宁秀那里听到事情真相时的反应,但此刻她只有捏着纸卷的手是微微颤抖着的,以几乎看不见的幅度颤抖着。
冯北辰很聪明,不仅是聪明,在当年陆颖教训过她后,她还变得很谨慎很细心。不然,她也不可能年纪轻轻就在花山书院做了夫子,也不会被委派来做第一次燕齐交流会的燕国领队。
若从本心来说,冯北辰是很乐于看这位往日有过“摩擦”的同窗的笑话,可是从理智上来说,她根本不觉得这位同窗会给任何人机会来看她的笑话。当然,前提是这位神秘的的齐国太女真如韩琴所说的,是陆颖。
看来这次齐国之行并不完全只是麻烦,说不定还很有趣的。冯北辰忽然觉得自己很好奇在这种情况下这位昔日同窗会采用怎样的手段来应对这一场声誉危机,于是她改变了主意。
“明天我会通过鸿胪寺官卿赫连德正正式递交觐见文书。”冯北辰皱着眉头,想到又要跟那个表面绵软似好揉捏里面却全是死线疙瘩怎么梳都梳不顺的家伙打交道了,不由得觉得头痛起来。
“觐见之前,不许再生事,否则关禁闭!”冯北辰警告道。
事情出乎意料地来了个大转弯——韩琴完全没有想到是自己一翻话起到作用,因为冯北辰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会轻易被说服并且改变注意的人。因此此刻她心里的愕然程度比喜悦还要高。她就这样张口结舌一直一直瞪着冯北辰,最后被冯北辰赶出门还在想,是不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齐皇宫历代储君的居所名叫九天殿,取凤舞九天的意思。
与燕皇宫的大气恢弘,轻灵典雅相比,齐皇宫却是凝重庄素,华贵精致。冯北辰带领着燕国学子们在鸿胪寺卿赫连德正的引导下,穿过华美的宫阙向九天殿行去。
“前面就是九天殿。”赫连德正望着前方,侧头对冯北辰说。
冯北辰也停下仔细看了一眼,礼节地笑道:“烦请引路。”
赫连德正却没有移步,却是犹豫了一下,才道:“虽说殿下说了今天不计时限,但是殿下最近身体不适,太医说过殿下这一段时间要少思寡虑,以静养为主,饮食也宜清淡,所以请诸位体谅。”
冯北辰不置可否,却是假假地笑着得说:“赫连大人对你家殿下如此忠心耿耿,体贴入微,想来很得你家殿下看重吧。”
赫连德正正色道:“德正原不过是礼部一个文书,两年前幸得殿下青眼,在东宫担任侍从官一年,然后被殿下派来鸿胪寺任寺卿。德正才薄,不敢自称得殿下看重。但殿下品行,日月辉同,德正敬慕非常。因此不管是出于私心,还是为社稷计,德正都不原意殿下有丝毫损伤。”
冯北辰见赫连德正表情不似作伪,心中暗骂一句:不管到哪里都惯能哄得一班人为她卖命,真是死不要脸!
但嘴里还是道:“赫连大人所请,敢不从命。”
赫连德正面色微暖,伸手做请,将一行人领入。
冯北辰及一干燕国学子按序入座。然而今天司徒端敏接见燕国领队,还请了孟获,陆勋以及几位重臣连同此次燕齐交流中的齐国学子作陪,也算是应对了韩琴那番齐国无人重视的抗议。
此刻燕人在左,齐人在右,泾渭分明,双方落座不由得都带上了对抗的意思。
主角还没有出场,只有一个中年男官从容指挥着宫侍们利落的给每个人上茶上点心,上完点心,中年男官方上前向众人行了一礼:“请诸位稍等,殿下马上将至,请诸位先随意用些茶点。”
众人称谢。
韩琴终于盼到这一刻,心情不禁激动万分。想起舅舅强颜欢笑和舅母颓然的样子,她暗下决心一定要把真相揭露出来,让奸邪伪善的小人得到惩罚,让无辜的舅母重新真正振作,让舅舅真正的开心起来。
望着殿堂上绚烂的彩色壁画,韩琴直到这一刻,才开始好奇起这位太女殿下的相貌。这位原本是齐国太女,后来潜入燕国伪装成孤女,瞒骗了无数人的目光,成为了花山学子,当今皇帝的唯一弟子,花山书院最年轻的山长,镇西将军,嫡亲王……最后又成为齐国太女的女子,到底是长着怎样一副嘴脸。
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来了。
韩琴忙向那边望去,先头是一名青年男官走在左侧半侧着身子引路,两步之后走在路中的是一位年轻女子,头戴凤翎绞丝金冠,身着明紫色华服绣金线七尾凤图腾,腰挂羊脂白对凤玉佩一双。年轻女子身后,两名侍女并两名带剑侍卫紧跟两侧。
这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年轻女子就是陆颖?
韩琴一面随众人一起起身迎接,一面疑惑得看着这位齐国太女殿下。通身的书卷味,气质有着与此次同来的花山书院学子共通的特点,儒雅端方中暗含着一丝疏狂。若不是那彰显身份的服制,韩琴几乎以为这太女殿下也是其中的一员。当然这也不奇怪,此人本来就先为花山书院的学子后为书院山长。再观其相貌尚称清秀,只是肤色略嫌白,并不是健康的白皙透红,反而是略带病弱的苍白,让她对刚刚赫连德正在殿外说的话有了三分相信。
太女殿下含笑向这边看了一眼走向主位,转身向众人,伸开双手:“诸位不必多礼,请坐。”
淡淡的语气含带着不可违抗得威仪,众人也都理所当然的顺从主人的意思落座。只有心有抵触的韩琴暗中咬牙,不甘的坐下。
太女殿下先看向冯北辰,微笑道:“诸位来都城许久孤都没有见过一次,真是怠慢了。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诸位见谅!”
冯北辰的眼睛从太女殿下进来时也一直盯在她身上,此刻心里不知道作何感想,脸上却也是恰到好处的恭敬:“悉闻殿下身体微恙,我等前来叨扰亦是心中不安。只是久仰殿下威名,心中十分仰慕,同时又身负两国交好之任,希望得到殿下的重视,才有此冒昧求见之举。若能够得殿下亲口面谕,返国之后也好对鄙上有所交代。就算是殿下要怪罪,我等也甘心承担。”
太女殿下笑意更深:“冯领队所虑甚是。孤不过有些微不适而已,只是身边人喜欢大惊小怪,传得十分严重而已。孤也挪不过她们,算是借机偷懒几日,眼下也休息够了。正好你们来了,孤才解了禁,倒还要感谢你们才是,又岂会责怪?”
韩琴听着两人你来我往说着毫无意义的场面话,不觉心中烦躁得很,是以当年轻女子将视线转向她们时,问:“诸位初次来齐国,生活饮食一应可还习惯?可有不便之处?”
她便趁机抓住话头,提声反问:“听闻太女殿下从前也久居我大燕,如今改居齐国,衣食住行皆是有异,不知可也习惯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