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一阵紧似一阵,柳欢宴倾听着风声刮过石片的尖锐呼啸,想象不出,那年颜妃难中生产时节,是否也是这样的风雨如晦?她从火场里逃出来,给予自己孩子生命,可是却还是她未能逃脱大难。她临死之前有血书留下,可是并没有详细地说什么,只将恩怨付流水,可是身为她的孩子,又怎样能够轻弃血债?终于熬到她的孩子长大成人那一天,为她做的这些,多年来苦苦执着的这些,恩与仇,是与非,在她看来,或者都不是重要的了吧?
冷如冰雪的心里,忽然掠过从无所有的淡淡伤悲。
“我不想绕圈子,请太后娘娘,把廿余年那桩件事,仔细说一遍。”
程太后道:“哈!说得真好笑,哀家纵然知道什么,告诉所有人,也不告诉你呀!”
“其实你不说,我又何尝猜不到?她要不是做贼心虚,那也不会这么害怕。我要的,只是事实经过。”
程太后原本冷笑不止,忽然想到,柳相欲向母后皇太后报仇,也就是向当今皇帝报复,正和她是同一目的,若是为难柳相,岂不等于为难自己?
“可是哀家有个要求。”
“好,说。”
“你……”程太后低声道,“从今而今,你和哀家再无纠葛。”
她确实罪恶滔天,确实曾经害死自己的母亲,但是自己也夺去了她的儿子,夺去了她的儿媳,甚至夺去了她一切耀眼的荣华与富贵,槁木死灰般的生存,也许是比死亡更加严厉的惩罚。柳欢宴对她,已经感觉不到还有什么怨恚,闻言微微而笑:“放心,我柳欢宴自今夜而后,与程太后再无瓜葛,更不会再寻是非。”
程太后长长叹一口气,黯然低下头去,好半天,幽幽地道:“皇帝为了那个女人,整天失了魂失了心,六宫佳丽如云,在他眼里如尘土无异,哀家即便费尽心思,一步步爬上接近皇后宝座,然而还是什么也得不到,那又有何意味?颜舜华是西昌人,不论她再怎样低调处事,可是她是个异邦之上,加上专宠这两条罪名,她在朝廷里便自然而然树立无数仇敌。在宫里她愈得皇帝欢心,在宫外就愈有许多人处心积虑置她于死地。跟着颜妃嫁过来的心腹人只有两个宫女,一个水土不服患热病死了,还有一个早在原郡有她自己的情郎,对颜妃暗暗怀怨,根本谈不上忠心。哀家要收买她,把颜妃一举一动禀告哀家,实在轻而易举,颜妃私情败露当日,其实是哀家故意让那个宫女的情郎入宫,施以移花接木之计,嫁祸给颜妃。皇帝半信半疑前往追究,而颜妃高傲不肯解释,所以发生了争执,当夜皇帝醉酒,临幸了小宫女秀莲,哀家则下令颜妃全宫禁足,放起大火。戒备如此森严,却不知为甚么居然还是被颜妃逃了出去?”
“那个小宫女秀莲,做过什么事?”
“就是她把另外那个宫女的情郎引入宫,同时她还向皇帝亲自指证,所谓的通奸证据,也全是她偷的!以后有机会你不妨问问她,倒底偷了什么。”程太后冷笑道,“如果说颜妃至死不知,那肯定是那个老糊涂鬼皇帝,光顾着吵架却连对质的机会都不曾给她。”
柳欢宴募然间一阵眩晕,兜兜转转,报仇的对象固然是不错,可是报恩、报恩,报恩的结果,他却当真是为报仇的目的一手造就最大的障碍,他素来城府极深,也不禁身子摇晃了两下,喃喃道:“这是命,……这是命啊!”停了一会,方支额问道:“两个人都出卖颜妃,为甚么你只取其中之一的性命,而另一个,却把她送到皇帝床上?”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颜妃带过来的人,一个也活不了。那小宫女,那也是她自己的运气,事后哀家留她一命,原是她已被临幸,有了名份,不过这样一个人也是微不足道,哪怕她幸运得一举得子,哀家也并未在意。”她咬着牙,“早知今日,当日纵有一百个秀莲,也休想逃脱性命!”
柳欢宴默然半晌,叹道:“当日火场之中,代替颜妃死去的,就是那个曾经出卖她的宫女,然而临死然悔悟,原替主人一死,颜妃并不曾怪她。只可惜那宫女和欧阳云和拚死救出颜妃,彼此怀孕七月,早产后也力竭而亡。程太后,这是你欠下的命债,你的儿子替你还了,我不再追究,只是那位秀莲,这笔帐,迟早要算。”
间接假柳丞相之手报仇,是太后开口回忆二十余年旧事的主因,然而听到那句“你的儿子替你还了”,不觉揪心绞痛,若非惧怕势单力孤,恨不得就此冲上前去,把柳欢宴片片撕碎,尚未有所动作,却见柳欢宴身子摇晃,募地向地下吐出一口鲜血,她立即幸灾乐祸笑道:“呵呵,柳丞相一手将仇人捧为皇帝,也知道心痛了?”
柳欢宴起手一点一点拭尽口边血痕,抬头望着一直躲在角落不出声倾听的云罗,微微苦笑:“最高兴的当不是太后吧?而是云罗啊。”
云罗微微一笑:“柳丞相口才极好无人不知,可是吐了血,你还是好好休息一会子。要不然明日上朝,只怕又得称病。”
柳欢宴苦笑道:“也许我该辞官而不是称病不朝了。”
“不想报仇了?”
“不想被皇贵妃利用而已。”柳欢宴眸光清浅,“我怕的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云罗不答,过了一会,方慢慢说道:“我想,这次打击对柳大人一定很大了。”
“何以见得?”
“凤栖梧者得天下。柳大人已经不敢再拣一枝栖了。你既不敢争,欲全身而退,怕也不可得吧?”
“贵妃娘娘今晚真是锋芒毕露,看来已有必胜之策。”
两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云罗犹待再答,猛然听得外面一阵极其异常的响动。
夜来山中沙止雨起,到如今已是风狂雨疾,风雨刮过山头,刮过树梢,刮过石屋屋顶,尖锐凛冽,山中嚣音迭起,鬼哭狼嚎,然而这石屋内外不止是三个人,屋内诸人虽然毫无武功,却也并不害怕,可是这阵异常的声响与之前的截然不同,那是一阵突如其来狂呼奔腾的隆隆巨响,就在这个时候,足底大地剧烈颤动起来,那坚韧异常、风雨不侵的石屋,陡然间恍若如同单薄的石片儿似的,刷刷摇晃抖个不停,随时随地便欲碎裂倒地一般。
云罗、柳欢宴,以及程太后,三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霎时间东倒西歪,连墙头都扶不住。
三人之中,程太后年纪最大,可是说到见识之广,历变之多,那是柳欢宴,几乎立刻便恍悟发生了何等剧变,毫不犹豫地,冲过来一把抓住云罗,厉声叫道:“师兄!师兄!”
楚岫的声音自石屋外面传进来,风雷巨响之中,他的每一个字都十分清晰,但隐隐透着一点焦灼:“稍候勿慌,我在推门。”
石屋的那座石门由天然巨石所造,内无闩,外无锁,平素纯系巧力开门,没想到巨变一来,那门一震竟被卡住,那门有千钧之重,纵然楚岫功力深厚,急切间也是推之不开,窗户又只不足半尺,肯定是不能容人通过。
他正大力推门,秋林随风雨斜飘而下,两人同时发力,楚岫叫道:“师弟,你往里面退!”
柳欢宴应变奇速,见那门只动不开,当即拉着云罗退后,石门咣啷巨响,被两人生生推开一尺之距。
楚岫和秋林一前一后抢了进来,程太后募然揉身扑上,把柳欢宴死命一推,云罗也受到推力,踉跄着扑入楚岫怀中,程太后已然抓住楚岫,凄厉叫道:“救我!”
楚岫只微一犹豫,但见秋林从后面掠过向柳欢宴奔去,他抱住云罗,另一只手腾空,便也将太后拉了起来,转身奔出了石屋。
狂风大作,石屋以外,那隆隆巨响越发惊人,如同惊雷无数声声炸响,暴雨没头没脸罩住了所有人的身子。
云罗雨中勉强回头睁眼,但见天地漆黑一片,不断扯出一两道雪亮闪电撕裂天幕,在那一闪而过的明亮里,恍见群山仿佛瞬时活动起来,便如铁骑千军,万马奔腾,挟带万丈泥石洪流,向着他们居高临下扑至。楚岫身法虽快,可是比起大自然里山动地裂,这样的速度,似乎一下变得微不足道。
楚岫抱着她,另外一只手拉住程太后,狂风里程太后立足不定,哪里还能跑动半步,死死缠绕在他身上,尖声叫道:“救命!救命!不要丢下我!”楚岫欲待调整一下姿势,程太后哪里肯放,他只得由她。
他带了两个人,在平时或许还可以,可是这样的风雨之下,便是自己立足也需要一点力量,更何况程太后还在不停纠缠,受到影响极大,秋林两手抱起柳欢宴,速度却比他快得多了,领先向山下逃去。然而即便如此,泥石流速度惊人,转瞬千里,那声响隆隆,连得风雨之声也听不到半点了,泥石泻如瀑布,转眼间便要压到他们身上。倘若一味向前奔跑,就算再快也跑不过这等千钧齐发的泥石冲泻,楚岫拔身飞上树梢,竟然不往山下,改换了一个方向飞掠而去。